正文  第六章 湘淮党争(下)

章节字数:9103  更新时间:07-10-09 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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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湘淮党争(下)

    “台湾建省一事,丁日昌就曾几次奏本。”李鸿章慢慢翕动着双唇,“此人曾任江南制造局总办,是洋务中坚,熟知西洋各国治国之道。以他的经验上书,还引起满朝文武忌恨,惹得皇太后天威震怒,最后落得个养病赋闲的下场。你戎马一生,生性耿直,已七次辞官,三次赋闲。此事,还要三思而后行啊!”

    刘铭传先是静静地听着,此时身躯一挺,高声说:“省三以为,凡为国家兴利除敝者,刚开始时都难免遭到诽谤。三十年来,恩师为大清江山惨淡经营,也是屡遭非难,又有谁能理解您呢?”最后这句话触动了李鸿章,他感到一阵酸楚,不住地点头感叹。

    见恩师的情绪缓和下来,刘铭传急忙说:“省三此举正是遵循恩师的教导: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李鸿章十分感慨。他慢慢起身,缓步走到窗前,望着远方:“知我心者,省三也。我淮军诸将,就你最有见识。正因如此,为师才为你奔波福建巡抚一职。此次你抗法有功,皇上又刚亲政,我本想为你谋个富庶之地。这也是老夫的一点儿私心。”

    刘铭传随李鸿章站起,躬身道:“老师大恩,铭传没齿不忘。”李鸿章笑着挥挥手:“你我之间,何必提谢恩二字?你听我说。”他又踱了几步,掐指计算着:“我大清自雍正年间实行养廉制度以来,官吏缺分贫富不等。福建巡抚每年不算官俸,光养廉银就有一万七八千两;而贫穷省份,一年不过几千两。台湾初次建省,又地处偏僻。我估计,养廉银可能还不足福建的零头儿。这样的冲繁疲难之地,何苦来哉?”

    “学生谢恩师的眷顾!”刘铭传也很感慨,“但铭传能有今日,已觉非份了。”他也走到窗边,望着秋季晴朗的天宇,深沉地似回忆又似诉说,“想我刘铭传一介村夫,因不甘豪强欺辱才聚众起兵。幸得恩师收留,二十五年来您处处栽培,肝胆相照,连学生的字‘省三’都是恩师所赠,提醒学生一日三省吾身。”说到这儿,他热切地望着李鸿章,“现在学生每日省思,只觉得尚未报答朝廷和老师的大恩哪。”

    李鸿章踱回原处坐下,看着刘铭传:“你的心意我明白。你近日的一首诗中不是说:‘我幸依贤师,天心重老臣’吗?”他自得地手捋须髯,稍停片刻说,“鸿章不敢自称贤师,但天恩浩荡是不必说的了。若不是太后和皇上看重老臣,这颗人人想得的福建巡抚印,怎么能轻易到你手中?可你……?!”

    “恩师的苦心学生明白!”刘铭传赶忙接过话题,“可省三诗中还有两句:‘国事同家事,相看一样真’。您就成全了学生吧!”

    李鸿章若有所思,许久才微微点头:“好吧,既然你有此忠心,为师也就不拦你了。只是——福建巡抚一职,必将落在湘系杨昌浚手中。”刘铭传微笑着劝慰:“恩师一身系天下安危,南洋北洋之分,湘淮之争,就不要想那么多了。”李鸿章不悦地扫了刘铭传一眼,闷头猛吸水烟。

    刘铭传对老师一笑:“更何况,学生此举正是为了使恩师如愿以偿。”

    “哦?此话怎讲?”李鸿章一惊,抬头不解地看着刘铭传。

    刘铭传将李鸿章搀扶到自制的东海挂图前,指点着说:“恩师请看!您经营水师,呕心沥血。而台湾为海上枢纽,地势险要。建省后,常驻军可由三千人增至一万五千人,加之增设炮台,改善军械,台湾将成为我海上击不沉的铁甲舰。其威力不亚于十个北洋水师啊。”

    李鸿章出神地听着,渐渐兴奋起来:“哦?说下去,说下去!”刘铭传振奋地说:“这样一来,既可保台民平安,又可成为我大清的东海长城。您说,到那时咱们淮军不就无敌于天下了吗?”

    “省三说的这一点,老夫倒还没想到。”李鸿章露出赞赏的神态,连连点头,“好,为师就成全你这一片雄心。”

    养心殿西暖阁是光绪读奏章的地方,因为他身子弱,熏笼里此刻已生了火,突突地冒着白气。光绪坐在御案后,面前放着一撂折子。晚霞的余光照射在御案上,映得少年皇帝的脸有些憔悴。

    皇上用手一推折子,不悦地说:“建省之议尚未勘定,就有这么多反对的折子。朕通阅后,也不见有令人折服的奏章。这帮御史是怎么啦?”

    两朝帝师、户部尚书翁同和正在殿下侍立,小心劝慰道:“皇上不必为此烦恼。其实――”他抬头看看皇上,正好和皇上乞盼的目光相对。翁同和犹豫一下,斟酌着说:“京中御史向来喜欢弹赅国政,大发议论。各地督府官吏也常常借助言官之力,表示他们自己的愿望和不满。因此,每逢元霄、端午、中秋,各地督抚官吏都要向京官贿赠银两,称作‘节敬’。此外,夏天送银两称为‘冰敬’,冬天赠银两称为‘炭敬’。折子的多少,往往要看礼金的多少。以老臣之见,言官奏折,实在不足为凭。”

    光绪听后似有所悟:“还是师傅的道理说得明白,那就先留中吧。可是台湾建省奏折已经明发,朕在朝会上该如何答复呢?”翁同和躬身道:“老臣以为,明日上朝,皇上还是听听左大人和李中堂的意思。”光绪会意,微微地点头。

    果然,第二天上朝,皇上微笑着问:“日前所议台湾建省一事,众爱卿还有何见解?”众臣静默着,目光都集中在李鸿章身上。皇上凝神问:“李中堂意下如何?”

    李鸿章显然已经过深思熟虑,整整袍服,缓步走出:“启奏皇上,臣反复思考,深觉台湾为东南枢要,地势绵邈,物富民丰。通商以后,今昔情形迥然不同,理应有大员驻守。今若台湾建省,以台湾巡抚管理一切台澎事物,似属相宜。臣恭请圣裁――”

    皇上听完李鸿章的启奏,似乎舒了一口长气,高兴地问:“众爱卿意下如何?”众臣施礼:“臣等皆奉李中堂高见!”

    “那好……”皇上大喜,正要接着说下去。一个军机章京慌慌张张从殿外走入,脸色煞白地跪倒叩头:“启奏皇上,军机处刚刚收到台湾地方官吏的联名奏折!”

    “台湾官吏联名奏折?什么事?”皇上一怔。

    军机处官员磕头奏道:“台湾文武官员联名,奏请朝廷暂缓在台湾建省。众官认为,台湾建省有百害而无一利;还说台民都反对建省,近日扰攘府衙,恐生民乱。”皇上大吃一惊:“啊?快呈上来。”侍臣将折子呈给皇上。光绪翻阅奏折细看,头上渗出密密的汗珠。殿下众臣交头接耳。

    正在此时,十四贝勒从众臣中几步走出,跪倒叩头:“启奏皇上,奴才也以为台湾不能建省。”听到殿下的声音,光绪抬起头。一看是十四贝勒,脸上立刻挂起寒霜。他不满地瞥瞥贝勒:“是十四贝勒呀?你站起来答话吧。”

    十四贝勒躬身站起来:“奴才尊旨!”皇上冷冷地问:“你刚才说台湾不能建省,原因何在?”十四贝勒微微一笑,躬身答道:“启奏皇上,奴才想台湾孤悬海外,还是当年康熙圣祖爷收复的。如今一建省,财政兵马都给予大权,只怕朝廷难免鞭长莫及啊。”

    光绪微微皱眉,扫视着殿下。只见众臣议论纷纷,有几个官吏议论的声音很大,表示赞同十四贝勒的意思。

    文班中走出个四品官员:“启奏皇上,臣以为台湾地方官吏和十四贝勒所奏,确中肯綮,台湾建省理应缓办。此事臣已上过折子,请皇上明鉴。”话音未落,身边又走出一个官员:“皇上明鉴,臣也赞同十四贝勒所奏。”十四贝勒用眼扫视了一下,又有几个官员也先后走出,支持十四贝勒的意见。众臣齐呼:“启奏皇上,臣等皆赞同十四贝勒所奏。”

    皇上皱眉扫视众臣,焦躁地期待支持意见。

    正待开口,白发萧萧的左宗棠竟缓步走出:“启奏皇上,臣以为台湾建省之事,可仿照新疆事务办理。”众官交头接耳,十四贝勒一怔,打心底里打个寒战。皇上眼睛一亮,期待地望着左宗棠。“当年老臣奉旨平定新疆”,左宗棠的声音高亢而清晰,“请旨在新疆设立行省,也曾顾虑边陲地带,朝廷不便管理。因此奉旨将新疆依托于甘肃,称之甘肃新疆省。”

    “左爱卿这个法子好!”皇上喜得脸上泛起光晕,没等左宗棠说完,就猛地一拍御案,“这几日,朕也一直在想,台湾与大陆相隔海峡。今若建省,既要给其独立经营之责,又要不失和大陆的联络,用什么法子最好呢?”

    他停了停,眼光倏地一扫。正要继续说下去,十四贝勒眨眨眼,再次出班低头跪倒:“启奏皇上,台湾建省是皇上亲政后的第一件大事儿,奴才还有一句话,不知此刻当讲不当讲?”皇上嫌恶地看了他一眼,许久才冷冷说道:“朕准你奏陈。”

    “喳!”十四贝勒漂亮地磕个头,像唱戏亮相似的,“皇上,奴才琢磨着,台湾是个东海小岛,到处都是荒山野岭,建省之后不仅驻军从三千人增至一万五千人,还要添设各种衙门。在册的官员呼啦一下子添了多少不说,还有师爷、长随、书办、典吏、家下人口伺候的……那个官儿不得带百八十人哪?皇上英明,您想,那么丁点儿小岛,能养得起吗?这样一来,只怕劳民伤财、民心难安啊。奴才想,这正是台民反对建省、围扰官府的原因。只怕此事还需顺应民意,圣明裁断!”

    这话确是官场实情,又循着朝廷事理来说,真是无可辩驳。皇上一怔,也感到辣手,沉吟道:“这……”大殿里阒寂无声,众臣面面相觑。见皇上没了主意,十四贝勒和支持他的大臣们露出得意之色。

    一片静寂中,刘铭传手捧红色锦匣,沉着地走出。众臣一齐屏息望着他,殿内空气似凝固了一般。刘铭传朗声说:“臣启奏皇上,台湾建省是台民所盼。”他的声音如金石落地,霎时打破了死水般的沉寂。

    “哦?此话怎讲?”皇上惊喜地站了起来。

    十四贝勒看看刘铭传,傲然道:“台民所盼?刘大人,在皇上面前可不能有妄言哟。没有凭证,可就是欺君之罪。”

    同意十四贝勒说法的几个官员的眼光,唰地投向刘铭传;皇上乞盼的目光直视着刘铭传;李鸿章关切的目光看着刘铭传;左宗棠不满地看了看十四贝勒,又疑惑地看了一眼刘铭传。

    刘铭传紧走两步扑通跪倒,打开锦匣,取出长卷举过头顶。十四贝勒一惊,呆呆地愣了。“皇上请看,这是台民奏请建省的万民折!台民与守备军的冲突,就因此折而起。”刘铭传一字一顿,声音 铿锵有力。

    全场哗然,众臣惊诧地议论着。

    李鸿章看着刘铭传,微微点头,如释重负。侍臣呈上万民折。皇上翻阅着,双手微微颤抖,喜悦无限:“这万民折句句情深意切,动人肺腑。看来,台湾建省确是万民所盼。台民一片赤子之情,朕怎能违背百姓的期望呢?朕意已决。”他扫视殿下断然站起,“台湾一直隶属福建省,朕以为正可仿照新疆的作法,将台湾依托于福建,两岸关联,闽台互保。你们看,就叫福建台湾省,如何?”

    众臣频频点头,齐声赞喝:“皇上英明!”光绪悄悄擦去额头汗珠,也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微笑。十四贝勒满脸灰暗,低下头急忙隐退在人群中。

    皇上望着殿下,倏地提高了声音:“刘铭传,杨昌浚接旨!刘铭传,朕封你为首任台湾巡抚。至于原福建巡抚一职,改由杨昌浚接任。即日离京赴任!”

    刘杨二人急忙跪倒叩头,齐呼:“臣遵旨!”

    “皇上且慢,老臣还有一事,望圣裁!”李鸿章再次缓步走出,众臣疑惑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皇上一惊,担心建台再起风波,声音不免有些发颤:“朕准奏,李中堂请讲。”

    李鸿章跪倒磕个头,高声奏陈:“台湾建省必需巨资,但国库空虚,实难筹措。台湾既依托福建,福建助饷台湾,责无旁贷。况且福建为八闽之地,最为富庶。老臣以为,是否可由福建拔款,以助台湾建省?”

    杨昌浚应声走出:“福建助饷台湾,责无旁贷,臣上任后,立即着手办理。”左宗棠急忙走出:“启奏皇上,台湾虽依托福建,但毕竟已独立建省。只由福建一省助饷,恐其日后有为难之处,兴台乃百代功业,是否……”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很明显。

    皇上看看李鸿章,又看看左宗棠:“二位爱卿所言极是,台湾建省之初确需助饷。这样吧,就以五年为期限,每年由福建助饷五十万两,浙江、广东也各助十万两,如何?”

    众臣齐呼:“臣等遵旨!”

    皇上大喜,站起来:“兴台是我中华的千秋大业,难得众卿同心。六部,马上拟旨,台湾克日建省!”

    日本首相伊藤博文府邸,通明的灯火在东京低矮的民房背景中很耀眼。正是夜深时刻,情报官身佩挎刀,挟着公文夹急促地走在昏黄的楼道中,发出沉重的军靴声。情报官进入办公室,立正报告:“首相阁下,清政府已批准台湾建省,这是清国发布的公文。”

    精敏干练的伊藤首相只有四十出头,举手投足都有很浓的西洋风度。他原是下层武士,1868年追随天皇发动倒幕运动,成为明治维新的元勋。此后致力于日本的改革,到英国、德国考察,把日本的君主立宪整体搞得轰轰烈烈。

    伊藤接过公文在灯下翻阅,猛地站起来:“立即召开内阁会议!我连夜去进见天皇陛下。”

    在首相伊藤博文的主持下,日本内阁和军部的重要官员全部集中到首相府。伊藤坐在会议桌正面,深沉睿智的北白川能久亲王坐在首相身旁。泛着光亮的会议桌两侧,坐着多名高级军官。一个军官首先站起来说:“台湾建省,是侵犯我日本海上利益的举动,而政府未能对清国作出质问,这不仅贻笑天下,也将为日本历史遗留下极大污点。”在座的众军官频频点头。

    一个年龄稍老的军官拉长声音:“以今日形势推之,台湾终究不为清国所有,取之者必将控制东海。我们绝不能等闲视之。”

    众军官一齐请命:“首相阁下,我们赶快制定计划吧。”

    坐在首相身旁的北白川亲王摇摇头,胸有成竹地说:“不,不可操之过急。欲振兴亚洲,必先使我国内强盛;欲使国内强盛,必先唤起国民精神。”

    陆军中将乃木希典听完北白川的话,目光中露出杀气:“一个东海小岛,我们完全有能力征服!”北白川看了他一眼,又站起来环视大家,十分严肃地说,“请诸位不要忘了,它的身后是一个拥有四万万人口的中国!”

    乃木高声道:“亲王殿下,您太高估中国了吧?拿破仑曾经说过,支那不过是一头酣睡的病狮。”

    一向以智慧著称的北白川亲王微微一笑,不愿再表示什么。他几步走向桌案上的沙盘,拿起指挥棒:“诸位请看,台湾地处东海要冲,是太平洋的海上枢纽。向南看,南详诸岛近在咫尺,香港、星加坡犹如踏石;向西,则南部中国富庶腹地在指掌之间,唾手可得。目前,我们已取得琉球,若再占领台湾,则本岛、四国、琉球、台湾连成一线,东亚海上霸权非我大日本帝国莫属。”

    伊藤站在北白川对面,兴奋地注视着他,忍不住插话:“说得好!这正是天皇陛下登基诏书中的宏伟志愿:‘开拓万里波涛,播国威于四方’!”

    北白川停顿了一下,看了伊藤一眼。见伊藤示意,他又接着说:“正因为所谋者大,所虑者远,所以我们不能急在一时。中国幅员辽阔,物产丰饶,其潜在国力非日本可比,更何况清国虽然内忧外患,但还有相当的军事实力。尤其是李鸿章经营的北洋水师——”他用指挥棒在沙盘上一点,“是目前亚洲最强大的舰队。日本攻取台湾必须用海战;要羸得海战,就必须建立一支能胜过北洋水师的强大海军!而现在,我们还没有这样的实力。”

    众军官频频点头,连最急切的乃木也表示出信服:“那么,我们何时才能有力量征服清国呢?”北白川沉声说:“中国有个典故,叫作‘卧薪尝胆’,现在我们也正好用得着。我认为,要胜过支那,至少需要五到十年的时间。”

    “我同意亲王殿下的意见!”伊藤点头道,“第一,要想征服亚洲,必须加强军备。天皇陛下已发布诏书,从宫廷费中抽出一部分经费,六年间,每年30万;同时消减官吏薪俸的十分之一,全力扩充军费。第二,欲强国还要加强对我国民的军事教育。我命令!”

    全体军官肃然起立。

    伊藤攥紧拳头,一字一顿地说:“要拖住中国!在战争没有决胜把握之前,我们必须拖住它,决不能开战。为了羸得与支那的竞赛,我们至少需要五年到十年的时间。”

    日本首相伊藤博文为了实现他的大东亚计划,决定到天津会晤中国的北洋大臣、直隶总督李鸿章。

    这一天风和日丽,李鸿章在天津府邸召见北洋海军将领刘步蟾。李鸿章坐在太师椅上,微微皱着眉。刘步蟾一身戎装,快步走进二堂,单腿点地跪拜:“北洋海军右翼总兵、从二品副将刘步蟾,拜见中堂大人!”

    李鸿章一脸郑重:“步蟾,我把你从大沽叫来,有重任交付于你。”刘步蟾的声音中透出豪气:“标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很好。”李鸿章微微一笑,欣赏地看着他,“赴汤蹈火倒也不必,只是必须让日人知道,我海军其固若金汤、其猛如烈火,使他们绝不敢轻闯汤池,火中取栗。”刘步蟾心领神会,攸然站起:“中堂大人的意思是,让日人校阅我北洋水师,以期不战而屈人之兵?”李鸿章满意地点头,流露出对这位年轻海军将领的喜爱。

    他沉吟片刻,叮嘱道:“不错。我正在与日本伊藤首相签署《天津条约》,此约若成,可保两国十年无战。明日请他校阅我北洋海军,是为示我大清国威。你回去后与丁汝昌妥为布置,务必要显示出我海军的实力。”

    “是,学生明白!”刘步蟾自信地一笑,“请中堂大人放心,北洋海军从外洋购进的‘定远’、‘镇远’两艘铁甲舰已整装下水,另有‘济远’、‘致远’、‘靖远’等快船八艘,鱼雷快艇三十余艘,速炮数百门。我北洋舰队,今日已成亚洲第一水师。全体将士,必以百倍的精神,向日本首相示以国威,示以军威,绝不辜负中堂大人的一片苦心!”

    “强兵还需能将。各舰管带都派了谁啊?”李鸿章带着满意的笑容,慢条斯理地问。刘步蟾如数家珍:“‘镇远号’管带杨用霖、‘济远号’管带方伯谦、‘经远号’管带林永升、‘致远号’管带邓世昌,‘定远号’由标下亲自管带。”

    李鸿章点点头:“好,你们这批福建水师学堂的弟子,都是我一个个儿选拔出来的,现在都已成为大清干城。老夫有北洋水师,可以无忧了――”

    不知为什么,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精致轩敞的花园小亭,一条石子踊道穿过青翠竹林,蜿蜒而至。踊道上传来笑语声。李鸿章着一品顶戴,穿黄马褂,与身穿西装、手持文明棍儿的伊藤并肩走来。身后众侍从紧紧跟随。

    “想不到我这次来天津,能获得如此圆满的结果。中堂大人光明正大,极有远见,实为大清疆臣第一人。贵我两国能够签署和平条约,实赖中堂大人之力。”伊藤不住地夸赞李鸿章。

    李鸿章谦恭地点着头:“首相大人谬赞。中日两国自古为睦邻之邦,近年虽小有摩擦,但理应化干戈为玉帛。鸿章有一大议论,预为言明:我知贵国现无侵扰东亚之心。更何况,两国相争,必须有相弱之判,倘若势均力敌,则难免玉石俱焚。我想,这个道理首相阁下一定也很明白。”李鸿章意味深长的语调,使伊藤一惊。他更谦恭地点点头。

    “因此,虽然朝中对日本扩军颇有疑忌,但鸿章一直主张和局。”李鸿章微微一笑,“此次请首相阁下校阅北洋海军,也无非是示以诚意。”他说着,干咳了两声。

    伊藤态度更恭谨谦逊了:“中堂大人的一片苦心,我非常理解。您手创的北洋舰队,真是太威武了!令我大日本海军望尘莫及。我们虽然同为两国首辅,但中堂大人长我二十岁,在治国经验上是我的师长。”伊藤说着,躬身致意。

    李鸿章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首相阁下太客气了。走,我们再去审阅一下条约副本吧。”

    经过一个月的谈判,李鸿章和日本首相伊藤博文分别代表两国政府,签署了《中日天津条约》。条约对两国争执已久的朝鲜问题作出了约定:确认双方均有向朝鲜出兵帮助勘乱的权力。这样,在海外派兵问题上,日本取得了与中国平等的地位,同时蠃得了宝贵的时间。这个表面平等的条约,为日本留下了极大的余地。十年后,正是这一条约,促发了中日甲午战争。

    与此同时,在李鸿章的周旋下,清朝终于设立了海军事务衙门。由光绪皇帝生父醇亲王为总办,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李鸿章为会办,统摄全国海军。至此,大清国的军政大权,李鸿章掌管了将近一半。

    刘铭传闻听喜讯,特来向恩师贺喜。他迈着大步谈笑风生地走进来,老远就高声道贺:“铭传给恩师贺喜!”李鸿章慢慢地抬头,淡然问:“喜从何来呀?”刘铭传一愣:“恩师会办海军军务,中国海防定可一日千里,这难道不是一喜?台湾建省,东南海疆掌握在我淮军手中,自然又是一喜。学生到了台湾,定要加紧布防,时刻防范倭人,不容日本越雷池一步。”

    冷冷的午后斜阳中,显出李鸿章那张苍老的脸,空乏而疲惫。他索然道:“省三,你出身行伍,我就担心你到台湾忙于布防。日本狼子野心,我岂能不知?但我大清尚无决胜之力,此时必须力保和局。我与日本首相伊藤博文签署的《中日天津条约》,就是为了束其手脚,为我求得发展之机。据为师估计,此约可保中日十年无战,你到台湾尽可从容治理,推行洋务新政。只是万不可练兵造船,给日人以口实。即使倭人勒逼过甚,只要畔不自我起,自可由总理衙门出示条约,请万国调停。”

    刘铭传一怔:“恩师——”李鸿章似乎预料到刘铭传要说什么,急忙转了话题:“你已成为首任台湾巡抚,对兴台政务是如何打算呐?”

    “学生以为,治理台湾要文武两道,一张一弛。文者改革敝政,兴教选才;武者则练兵布防,护卫海疆。”刘铭传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李鸿章没哼声,双眼微睨,心中暗叹:“省三啊省三,你这个犟脾气,还是把我不想听的话说出来了。”他太息一声:“你说得都挺不错,可你忘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也是为师几十年,一直绞尽脑汁苦苦应付的难题。”

    “哦?什么难题?”刘铭传惊异地问,“请恩师指教。”

    李鸿章牙缝里只吐出了一个字:“人!”

    刘铭传睁大眼睛,不解地看着恩师。李鸿章喟然长叹,感慨良深:“人,是最难对付的。有人就有私心,就有名利,就有朋党,就会互相倾轧,搞得政务一出就风风雨雨。我身在官场40年,十之八九的精力都在‘人’这个难题上下工夫,真正做事的时间不足十之一二。”他顿了顿,呷了口热茶,“普通人尚且常说人心鬼域,更何况朝廷之中错综复杂:有宗室,有清流,有湘军、淮军,还有南派北派。俗语说,‘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若不在做人上下功夫,再好的事儿,也难以办成啊。”刘铭传深有所感,额头不禁渗出汗珠。

    “你要记住:”李鸿章语气异常郑重,“要成大事,必须有坚忍之心,隐晦韬光,循序渐进!”

    “多承恩师教诲。”刘铭传定定神,擦去额头的细汗,“老师知道,学生最欠缺的,就是这‘做人’的功夫。所以这次奉旨赴台,学生想举荐一个人。”

    “噢?”李鸿章喝了口茶,问:“哪一个?”

    “就是抗法时请缨立功的唐景崧!”

    李鸿章摇摇头:“此人当年23岁中进士,才学不错,只是太善钻营。抗法时不过是个六品京官,拿着折子到处拜门子,后来被张之洞举荐。还算有才气,倒真立功了。现在是后补三品。”

    刘铭传急切道:“学生看中的,就是他勇于任事、锲而不舍啊。他曾随丁日昌大人赴台湾,对台岛风物人情颇有了解,丁大人也在信中举荐。”李鸿章沉吟不语,许久才点点头:“那好,就授他个实缺儿,外放当台湾学政吧。我去奏请皇上。”他微微一笑,“家中的事都安排好了吗?”

    “谢恩师惦念,学生的眷属已回安徽老家,都已安顿妥当了。”刘铭传说着,起身告辞。李鸿章也慢慢起身:“好,今日为师送你出府。”刘铭传惊愕了:“学生如何敢当?”李鸿章叹口气,拍着刘铭传的肩说:“走吧!”

    府外一片萧索,枯黄的杨树枝叶在晚风中摇曳。李鸿章缓缓地送刘铭传出府,边走边说:“省三,你此去台湾,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为师送你一样礼物。”他说着,手中托起一个黑色长匣,“这是千里镜,为官做人之道尽在其中,望你好好揣摩。”

    刘铭传扑通跪倒,双手接镜,心内感慨,眼中泪光闪烁:“谢恩师厚赐!学生此去,与老师天涯万里,望恩师多多保重!”李鸿章猫下腰动情地看着刘铭传,双手搀扶:“你也要事事小心!”

    日色苍茫,如血的残阳吊在老树的枝桠间,暮霭被染成淡淡的紫色。刘铭传克制住惜别的情绪,一咬牙站起,转身大步离去。背影消失在苍茫的暮霭中。

    李鸿章眼望着刘铭传的背影,老眼含泪,喃喃自语:“省三真是这样的苦命吗?”

    他朝刘铭传远去的方向,久久伫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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