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3549 更新时间:19-01-27 12:31
······
初,渊入洛阳,委任高位,而不结官绅。或以为无谋,聚众生事以衅其威,不动。遂厉,诡诏命查京城悬秘,论律,逾期不破当斩。众皆戏俟。而渊思甚奇,非常人所能量。及期,竟获主谋,乃三皇一系,诸公劝言,不听,枭首为先,次拔党羽,或杀或流。群侯震栗,莫敢犯之······
——《燕史·司马渊纪》
天宝十七年,初春时节,青草欲滴,晓雾将歇,空气很是阴沉。
正值总角之年的韩昇却顾不上才买的新衣,肆意地在草丛中爬来爬去,一双骨碌碌的大眼睛似在四处搜寻着什么。
不多时,他全身已尽是泥渍,看不出一处洁净的地方。完了,他心里发苦道:蟋蟀没抓成,衣服又弄脏了,回去娘亲又要说我了。
算了,不管了,先找到再说。到底是少年心性,这样一想,他又继续找了下去。
然而直到午时,他仍是连个鬼影子都没发现。垂头丧气地起身,他一边往回走,一边思索着该怎么解释自己满身的污泥。
临近家门,他忽地闪在一侧,慢慢探出头往里张望。
没有任何声响。他松了口气。
肩上忽然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他顿时浑身冰冷,如临大敌,自以为镇定地发问:“娘······娘亲?”
声音的来源蹦到他面前,一脸无奈地看着他道:“哥,你又去捉蟋蟀去了吧。”
韩昇放松下来,随后又严肃地教训道:“妹妹,你这样无声无息,会把人吓出心病的。”
“明明是哥哥你做贼心虚,才没听到我来了的。”小女孩不满控诉道,随后又担忧地望向韩昇,“话说哥哥,你都逃了多少次课了,我听王虎说私塾先生这次好像十分火大,直言你是方仲永,还说要向爹爹告状。”
前面那些话韩昇还不怎么在意,心里无所谓地想道:反正小爷我天资聪慧,逃几节课又算得了什么。听到后面时他脸色剧变,急道:“妹妹你一定要帮我啊,我保证这个月给你买更好的女红。”
小女孩摊摊手:“抱歉呀,哥哥,师命难违。”漫不经心的语气,眼里却是显而易见的幸灾乐祸。
韩昇赶紧将他的衣衫、裤子洗了,心惊胆战地等到了晚上。
晚饭是他最爱的清蒸鲈鱼,他却吃得索然无味。
不过奇怪的是,往日最爱议论他人是非的娘亲却在此时沉默不语,连他异状都未发觉。
他又小心翼翼地端详着父亲的神色,这么严肃,别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吧。
餐毕,他都准备好挨受皮肉之苦的准备了,谁知父亲竟吐出一言:“你王伯伯去了。”
“啊?哦。”
父亲不满地看他一眼,批判意味十足。
韩昇心中一块巨石落了地,同时却暗暗惭愧:王伯伯本名王山,籍贯原不是丹回县,却因早年间腿疾复发,不得不在丹回县定居,娶了个寡妇,没过两年便有了王虎。尽管如此,他仍每天上山打猎,不时将打到的野味分发给四邻。平时为人宽和,是个爽朗的汉子,是以人们都乐于在他有难时帮助他。
只是,这样一来的话,恐怕就再也不能与王虎斗蟋蟀了吧。感觉好可惜。
韩父一看他眼神恍惚,便知他没在想什么好东西,当即给了他一个爆栗:“什么时候了,尽想些你那有的没的。”
他捂着头,顶嘴争辩道:“爹,我们好歹是书香门第,您能不能学一下古人那一套‘君子动口不动手’?”
韩父冷笑:“古人亦言‘棍棒底下出孝子’,你皮痒了不是?先前私塾先生给我说你数次逃课,我还没清这件事呢······”
却是韩母打断了他:“先去看看你王伯伯吧。”
韩昇刚想欢呼一声,却见韩母剜了他一眼,道:“回来再算账。”
韩昇焉了下去,欲哭无泪。他妹妹却是抿嘴偷笑。
到了那里才发现,王山的木屋已是一片灰烬。一个小胖子,正是王虎,漠然地坐在王山的尸身不远处,仿似一切与他无关。但若细细观去,红肿的双眼却是表明其不久前曾大哭过。
许是察觉到熟悉的视线,王虎转头看了韩昇一眼,但也仅仅是一眼,而后又轻轻地转开。
韩昇心中一痛,想要上前安慰,却觉得“节哀顺变”太过轻浮,平时所学现在半点用场也派不上,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左右为难之时,只见一个仵作向他们这边走来,然后向一个似乎是领头的男人行礼道:“大人,下官已勘测完毕,死者系烧伤,吸入过多烟尘而死。”
韩昇不由好奇地向王山的尸身看了一眼,随即大声冲那个仵作道:“叔叔,你莫不是搞错了,虽身上多处灼痕,但王伯伯口中无烟尘,明显是先被杀掉再伪造成燃烧身亡啊。”
此言一出,全场皆寂。仵作、领头人与其旁边的一个老者亦是脸色一变。就连周围的人群也是神色怪异地看着韩昇。
那个仵作望着他,眼如鹰隼,语带不屑:“哪家的小毛孩?究竟你是仵作还是我是仵作?”
“但宋慈在《洗冤集录》里分明讲过······”
他还待继续说下去,韩父已是上前一步,慌忙打断:“大人,小儿胡言,还望莫要放在心上。草民家中还有些事,请先行告退。”
然而那仵作只是一直盯着韩昇,似要将他盯出一个洞来。身旁的老者则是若有所思地瞟了韩昇一眼。
韩父不顾犹自挣扎的韩昇,强拖着他匆匆离去。
回到家中,韩父的脸色阴沉地可以滴水,但韩昇仍是想不出自己做错了什么。
韩父质问:“《洗冤集录》你从何得来?”
韩昇茫然:“不是爹爹你的吗?前几日一位老伯托我将这本书归还给您,说是久假未归,很是过意不去。我没来得及还,就擅自翻了几页,谁知无聊透顶,就随手置于枕下。您不提我都快忘了。您等着,我这就给您拿来。”
说完就回房拿出了书交给韩父。韩父捏着书角,久久无言,眼里一片复杂。半晌,他挤出一句:“收拾收拾,我们明日出城。”
韩昇呆立在那,觉得一切是如此令人措不及防。只有韩父走开之际的那句话清晰可闻:“韩昇你记住,有些话不能说,说出来就是错。或许你现在不能理解,但总有一天你会懂的。只希望你明白的那一天不要太晚。”
变故却在翌日发生。
清晨,韩母被妹妹发现在厅堂中悬梁自尽。
一片狼藉,不同服饰的人来了又去。妹妹从最初的号啕大哭渐至低声啜泣,最后竟昏睡过去。韩昇但愿这不过是场荒唐梦境,梦醒时分仍是合家欢聚,其乐融融。
韩父一直沉默如海中的礁石,直到有两个官兵前来,忽地暴起出手,一放一收,那二人竟是登时毙命。
爹爹居然······是江湖中人?
片刻之间,韩父冲着韩昇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带着你妹妹快跑!”
来不及思索,他赶忙拉起妹妹,幸而她睡得极浅,这时已被惊醒,只无意识地随着韩昇走。
才出家门,一支羽箭擦过面颊,刺入壁上,他嗅到铁锈味。韩父当即身形如风般向一侧掠去。
咻咻之声数起,韩父左闪右避,竟无一支箭捕捉到他的身影。
两息,或是一息半,那边已是惨叫连连。随后韩父折身回走,从衣服内摸出一张图递给韩昇,快语道:“你如此聪慧,一定能看懂。沿着这条路走,我会来找——”
一个“你们”还没发出,韩父的里衣已渗出一片赤红。胸前的箭头淌着血,韩父却视若无睹,反手挥出一个物什,就听得远处某人坠地之声。
韩父勉强沉下一口气,续道:“走吧,我来断后。”说着将韩昇一推,韩昇与妹妹一同倒跌十几步,落入人声鼎沸的街道。东边,隐隐可见一队烟尘。
咬牙,韩昇将心一横,拉走妹妹。没想到跑来跑去,一个不留意,遗失了那张图。他和妹妹躲在一处窄巷里,看着街上的官兵奔走不停,心知这次必然是凶多吉少。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看见地上多了一个影子,想也不想就起身往前跑。一只湿润的手及时按住他,温和而有力。
韩昇扭过头去,见到了满身血腥的父亲。
韩父似有些疑惑:“昇儿,你怎么会在这里?我给你的图呢?”
韩昇心虚地低下头:“丢了。”
韩父却一反常态地没有责备他,只是长叹一口气:“天意如此。”一只手正要抚上他的头,却觉得手上血迹太过刺眼,于是便悬在了那里。
妹妹不管不顾地抱住父亲道:“爹爹你不要死。”眼中泛着湿意,又担心因哭声而招来官兵。
韩父慈祥地望着她:“傻孩子,箭上已淬了毒,过不了一时三刻,我就见你娘去了。”随后望向韩昇,“昇儿,我不怪你,若你能逃出去······”声音逐渐微弱下去,连带着最后的声调都隐含奢望之意。
妹妹愣了愣,颤抖着手往韩父鼻端探了探,已经没了气息。一阵哀恸中,韩昇沉默着替父亲阖上了眼。
毫无征兆地,妹妹突然状若泼妇地向韩昇破口大骂:“韩昇我恨你!若不是你和你那劳什子的破书,我们家何至于此!”
无名火起,他用尽全力推了妹妹一把,却不知这一推,竟是将妹妹推到了悬崖边上。
一个官兵从旁经过,瞅了瞅她,然后便举刀砍下。
韩昇忘不了妹妹临死前吃惊的眼神。
转身就跑,心里在滴血:原来我是如此冷血无情,连自己至亲都舍得抛弃。
兜兜转转,浑浑噩噩,他来到了一家食肆旁。
这时他看见了一个小男孩:身形与他酷似,相貌也几无不同。
对方似乎同样吃惊于世上居然有如此相似之人,良久才迟疑道:“你?”
韩昇注意到墙上有把砍刀,心思尚未活络,身体已经先行一步。
刀起刀落,他杀了他。
他取代了他。
他不再是韩昇,他成为了司马渊。
······
天宝二十九年,司马渊立于城头,衣衫被微风扰动,他轻声道:“你来了。”
身后的黑衣人问:“想好了吗?”一句话好似从十二年前遥遥传来,叫他一阵恍惚。
司马渊眼里闪过一抹决绝:“我去。”
“好。”带着一丝欣慰,黑衣人接着道,“那我们现在动身,都安排好了。”
临走前,司马渊又回望丹回县,心内暗道:下次归来,必要报仇雪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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