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5994 更新时间:08-02-24 21:51
风和日丽花已浓,杏绿桃红跳柳尖。
夏家湾牛羊咩咩。
樊道隆足踏田埂,又在眺山望水,脚下露,脸上泪,露湿鞋,泪湿衫。
忽起一阵山风,倾刻树摇花翻。
自从二小子和干女儿一夜走失之后。樊道隆每每独步村头静静地观地观天,望山望川,看花草树木,走兽飞鸟,丢魂失魄地望断南飞雁。他恨子女不争气,又盼子女重归来,不相信走失的子女会遭到什么意外,自信自家与世无争,多行善举。结缘乡里,无有仇家,他只是武断地认定二小子和干女儿属于辱败门风,痴情私奔。其实他怀疑得也有道理,否则事情为何发生在马班头提亲的当口上呢?他甚至暗暗拿定主意,万一有朝一日,还能与钟秀、玉莲相会有期,也要与他们割断儿女之情。忠而又孝,自古美德,两个逆子不该小小年纪便如此违俗悖理。樊家耕种为本,诗书传家,无论如何不该容忍如此不肖的子孙……樊道隆身为痴心父母,每每思绪万千。
他不由对谷长吟:“唉!好山好水,尽让风给弄乱了!”
妻子沿坡而上,寻找丈夫身边:“大清老早的,又来发啥愣,又想钟秀、莲儿?”
樊道隆背剪双手,仰面又吟:“别后能相思,何嗟万山重啊!”
山下弟媳突然朝着山坡喊:“大哥,大嫂——家里来客啦!”
客厅内,班房马班头正襟危坐,正望着樊家墙上一副宽大的中堂充斯文:“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
马班头小声地念着,念罢唤要评断:“啊!樊先生奇文妙字,这中堂扬眉吐气。您平日设馆育人,来日桃李满天下。”
樊道隆含笑谦让:“马兄,在下磨墨只为消闲,这中堂上的字句乃咱朝名士梁启超先生的佳作,特意抄来,引为鞭策。”
“梁启超?钦犯梁卓如吗?百日维新之后,此人早已逃出国外!”马班头立现惊讶,评断立改:“他的话不足为训。”
“如今老太后已经颁布新政,决意革新图治,梁先生忠耿才子一度沦为钦犯,国之不幸,天下不幸矣。他本一代名流,显赫风声在毛锥,笔所未到气已吞。我是极爱读他文章的。”樊道隆立加驳辩,竟像受了莫大侮辱。
“唔……对对对。我对文墨,皮毛不通,还是先生博学呵。哈哈哈……”马班头顺水推舟,并且蛇尾添足,“樊先生!人有失言,马有失蹄,我这是……溜须摸着驴屁股了。”
樊道隆面泛冷色:“马兄,你怎么讥笑在下?”
马班头文雅卖尽,只余粗俗:“你瞧你瞧,我这张嘴,吃的是饭,吐的是屎呐!”
樊道隆一阵恶心,忽又忆及当初此人来村查匪,指官诈财,讹骗银两一事,不由微皱双眉:“大人今日下乡,又有人报了匪情吗?”
马掌班越发俗不可耐:“樊先生,我是狗窝里放不住剩馍,咱磨道里卸驴——不用绕了。上次我提起的您家莲儿那事,不知先生跟姑娘商量没有。先生,我在衙门吃公饭,你在乡下设学馆,咱们也算文搭武配,门户相当。马某月俸虽不多,干这行,有外财!你的妞到我家,我敢保夏有单,冬有棉,上床有人铺被,下床有人端饭,有马尽着她骑,有衣尽着她穿,就是吃个蚂蚱,我也分她一半……”
樊道隆心生反感,再也憋不住劲儿:“马大人!我那莲儿……身患有病,出门躲灾去了。”
马班头:“出门躲灾?”
樊道隆极力谢绝:“马大人公务一身,我又不是莲儿的生父,再者,你那儿子正在新学上进,何必乱他心思?儿女姻亲,草成不得,咱们另图后议吧!”
送客回来,樊道隆连连唾口:“瘟神,瘟神!呸……”回衙的路上,马班头携着两个随从,十二条马腿乱烁烁地在山道上搅动。
马班头的心思也如马蹄子在踢一样,他若有所思地问身边一捕快:“呃,你们说樊道隆这号老学究最吃哪一套?我怎么打不动他的心呢?”
捕快甲甚有见地:“他们这号人是小孩儿鸡巴——吃硬不吃哄,越拨拉越直。你若给他来个猛一虎(吓唬),那就秀才见了兵,有理讲不清了。”捕快乙似也见多识广:“不错不错,像老樊这号人,讲理,他满口之乎者也,总有嚼不烂的破棉花,如果上去就捆他个老婆看瓜,那就没有抱住葫芦不开瓢的,读书人都这熊样儿——心正,胆小。”
马班头倒过马鞭抵住下巴,似是颇受启迪。
二捕快居然越谈越有兴:“马班头,樊老先生儿胆并不小哇,他敢挂乱党梁启超的文章?!”
“地上人多,天上神多,有人敬佛祖,有人敬霸王,朝廷中还分帝党后党哪!现在江南江北,混砍乱杀,谁管这些挠痒事呀。孙中山就谁也不敬,他要推翻大清,自己想当什么……大总统。”
马班头忽然改用马鞭顶住鬓角,似是对二随从的话极感兴趣。
宝丰县衙,石狮把门。
一名马夫透着几分神秘,一边栓马一边告诉马班头:“马爷,梳柳坊又弄来一个小妞儿,听说模样压塌宝丰城,今天鸨头有贴来,请您过去查查。”
捕头甲立时来劲:“噢,那得去,若是逼良为娼,踏了她的门店!”
捕头乙自告奋勇:“我去!县府重地,不容胡来。”
马班头一脸铁青:“都给我好好歇着,明天一早,二位还得再跑一趟夏家湾。”
捕头甲挺吃惊:“呵?还去呀?樊家那位老二媳妇,眼跟刀子似的。”
这晚,马班头果然独扑梳柳坊。
梳柳坊妓院一片不是“人”的嘈杂声。
一间雅室内,灯红酒又绿。
室内一张雕花软床,一挂红色床幔,下边露出一双如笋的脚尖,锻被里边透出嘤嘤的啜泣和“嘻嘻”的淫笑……
晨时,雾起,梳柳坊柳乱花败——什么梳柳坊啊?真糟蹋了这清雅的名字。越是悬有明丽招牌的去处,越是鸡鸣狗盗,凶手脖里挂念珠。
仍是那间雅致的客房内马班头爬出绣褥,一番穿戴,衣冠楚楚,蛮像一个人物。
床上挣起一位相貌可人的少女,她半露酥胸,丰乳绰约,一把扯住马班头,声甚柔弱:“马……大人!小女子进城……卖艺,刚到宝丰,昨晚便被您……闹了一夜。”那姑娘说着,眼角生津:“大人!往后,若再有人欺负俺……”她一时悲悲啼啼,又发一串呜咽。
马班头斜起一只眼,立时大义凛然:“莫怕,莫怕!”他一斜身上公服:“单凭这身公服,谁不害怕三分?如有狂徒放肆,你到县衙报案。我……”说着勾头四顾,像找什么东西。
少女机灵,立把一副铐子从床头取下。
马班头接过鲜亮亮的铐子一晃:“我铐他小子蹲班房!”说完,倏又一手提铐,馋猫似的直扑少女于床上……
床幔徐徐又垂……
少女嘤嘤又泣:“你还有完没完?”
正午时分,日头咬住宝丰县衙正厅屋脊上的鳖头。
捕头甲、乙撞马入衙。
马班头起身迎接:“二位好快。贴送到了?”
二捕争答:“赶集吃抔狗屎……别提这一嘴了。一口茶水没搭牙,还把贴又撂给俺。”
“嗬?!”马班头挺腰而起,“不识相与!”
数日之后,樊宅突来一群官兵。
众兵不由分说,要拿樊道隆到县。
捕头甲取出铐子:“樊先生!跟兄弟走趟县衙,有人把你告了。”
“啊?告……告我何罪?”樊道隆面容失色。
捕头乙一晃肩:“这个说不清。我们是单拿不问。”
樊宅大乱。
樊道德领着一群团丁冲进门:“马大人怎么不来?是他官报私仇吧?”
捕头丙狐假虎威:“我们秉公办案,不许乱猜乱讲。马大人与樊家有何私仇?要讲理,到衙门口那对石狮子前讲去。走,快走快走!”
团丁们一阵乱喊:“武力咋能铐人?”
捕头们虎眉狗眼:“干什么,干什么?你们想干扰公务吗?告诉你们吧,有人告你们勾通乱党,聚众乡里,煽惑人心,图谋不轨!”
樊道隆气得面色发红:“血口喷人!”
捕头丁冲进客厅,揭下那副中堂,挺胸鼓肚道:“证据在此!这上边就是乱党梁启超的一片妖言。”
“啊?”樊道隆先是一愣,接着气急狂笑,“哈哈哈……”
山道、官兵、马匹、刀光、捕头、犯人,押解樊道隆的一行人役摆成一条蚯蚓。
一副手铐铐着樊道隆,一条铁链栓在手铐上,另一端挂着捕头甲的马鞍子。
樊道隆举铐叹息:“无知无知,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哟!”
夏家湾的男女老幼,凡是拔脚利的,结帮拉队奔往县城,要为樊先生喊冤求情。
山乡的草民百姓,虽然心里明白京城中的天子皇上应叫万岁爷,其实那位万岁爷爷那怕十天半月就呜乎了,他们也麻木无动于衷,因为那天子高在天上,距离他们太远。高不可攀的东西老百姓不挂心,老百姓要的是现实现报。所以,乡下村中,倘若有一位德高望重,给平民百姓办过切实好事的人,一旦这人遭到不测,百姓们便真的会牵肠挂怀,一家有事百家忧。
樊道隆就正是这样一位颇负众望的人,虽然他并未沽名钓誉之心,更不爱哗众取宠,可实实在在的人正因为他的实在,而使同村同街的人不知不觉地感到他离众人极近,极连心。
樊道隆刚被押到县上,县衙外便跪下了一大片人,一层人头对着衙前的那对石狮子。
一名听差和一只石狮并立,声同狮,面也同狮:“你们都是夏家湾的?先回去,先回去,不许闹事,不许咆哮公堂!”
众人不依:“樊先生是好人!”
“樊先生是一乡之秀!”
“我们要保樊先生……”
衙内班房内,樊道隆被软禁。
马班头步进来:“樊先生!”他倒故作客气。
樊道隆双目一瞥:“何日押我上京?”
马班头透出关切:“樊兄呀,这事可不能撕,只能缝啊!”
樊道隆压根不在乎:“肚里没病,不怕刀割!”
“樊先生!”马班头和樊道隆坐成对面,“这事可与你家玉莲无关。再说我也真不知道玉莲已经丢失,您还倒以为是我借故逼您。樊兄啊,人硬不值钱哪。梁启超,沾不得……”
“我这乱党,你就沾得吗?”樊道隆余怒不息地挪开身子。
马班头不以为尴尬:“先生!我是官身不自由呵。新县令马上就到,新官上任三把火,必有一番整治。若知我在循情隐私,一个惊堂木拍下去,咱弟兄全得遭殃。”
樊道隆怒气更盛:“啊?听了何人传言,你便大动干戈?原来你是保自身啊。看来,我只好等着被您开刀问斩了。”
“呵——先生!”马班头深身一辑,当下急扯白脸,“您可冤枉我了。我并非卖友求荣,我是故作张扬,故意抓您来,然后放,先设法堵住下边人的嘴,如果日后真要追究,我说查无此事,尽属谣传。啊唷唷,你们读书人,知之为知之,不知也知之,只会啃书,不会做人。明日我就派人,帮你去找孩子。先生平日得罪过什么人吗?”
夏家湾樊宅。
捕头甲、乙又来。
甲:“我们办案多了,这天下的人和事嘛,全他妈金以刚折,水以柔全。樊先生已经想通了。”
道德妻急问:“俺大哥想通了什么?”
乙:“世上诸子百家万人千姓,堵嘴之物只有三样——土、饭、钱!”
道隆妻暗拉兄弟至一侧:“道德,自古鸡不跟狗斗,民不跟官斗,财去人安乐。给他们吧,只要你大哥能回来,有人就有家啊……”说着,直劲抽咽。
樊道德转对二捕头:“二位吐个数吧,要多少?”
甲:“不好意思了。不过县衙之内,三班六役……”
道德妻果真双睛如刀吐芒,一跺脚道:“说,想多少?”
捕头乙一呆:“五十两……够了。咱们还能让樊家多花?”
“哼!”道德妻又一跺脚,“平日你们在衙门打人,动不动就是几十大板。看来开口几十,已经习惯。”
樊道德赌气进内,托出一锭官宝。
宝丰城外。
马班头送返樊道隆,亲自为他牵马扶蹬:“樊先生!马某送君十里,你还心中有气吗?”
樊道隆暗压怒火:“岂敢。只是无故受辱,实实难咽。”
马班头:“君子莫记小人过,看在莲儿份上……”
樊道隆勃然变色:“你我之间琐事,何必牵扯我家女娃,看她什么脸面?马兄,不是我绝你念头,樊某家门不幸,无怨他人,女儿日后即使回来,我定与她断了父女情份,顶多与她衣帽一身,令她远走高飞!”言毕,抽身而去。
马班头怔在道边,面上也起怒色……
樊道隆迤逦而行,滋生一鼓羞于返乡的情怀,不住地忆前思后,往事萦绕心头,一切犹如昨日。
正行间,山野中爆起一片呐喊:
“喂!截住他——逮趟将啦!”
“捉土匪啊!别让跑了……”
“土匪枪里没子儿啰!截住他——”
刚行不远的马班头急忙举目张望,只见一人仓惶奔来,跑得披头散发。
近了,来人纵跃跌窜,形貌狼狈中透出凶恶,边奔边不时后顾,手提一只短枪。
来人背后,追者甚众,各各扬着锄把刀铲,分明全是田中做活的山民。
马班头心中大慌,有心远远避开,遥见樊道隆正在看他,于是无奈中闪躲一株树后,迅速地也拔出腰间的短枪,准备相机行事。
奔来汉短枪乱舞,只作射击假象,看来手中果是一支空枪。
马班头眼看来人逼近,手脚腰杆一齐筛起糠来,自己的短枪竟然脱手落地,忙又捡起,猛一搂火,枪膛没压子弹。他顾不上再取子弹,竟也拔腿想跑。
山民们人多势众,眨眼蜂涌而至,锄头镰锨一齐砸落那汉背上,边打边喊:“打死他!打死他!大白天截路……土匪!”
马班头转危为安,忽从树后转出,威武地大喊一声:“住手!”
众人相次停下。
倒地的土匪抱着脑袋装死。
马班头气凶凶抖出手铐给那土匪铐上,随又摸出一面腰牌,昂然道:“我是班房马领班,交给我带到衙门审问。”
众人无语,逐次散去。
马班头押匪回城,山道上“开庭”预审:“说!报上姓名。”他狠踢那匪一脚,“咔啦”填上一粒子弹。
土匪照直前行,居然置之不理。
“嗬,老子毙了你。”马班头又一脚踢出。
土匪仍然不吭,倏来一股硬劲。
“嗬!你看老子不象办事人吗?”马班头又要踢脚。
土匪这才扭头站下,声音挺阴:“带我回衙,不就是我掉头,你领赏吗?我,值不了几个小皮钱的。放人一条路,胜造三座桥。抬抬手,咱们是朋友;低低手,可就来世冤家了!”
马班头吸口凉气,一时无言,眼前一花,那匪手铐上居然夹着两锭雪花白银。
马班头牛眼圆了,心中顿时大乱,口中舌头打结:“你……盘在……哪座山头?”
那匪并不正面回答:“如果嫌少,我身后还有百十来个弟兄,放我归山去取。小弟那怕是虎,日后也要留下你。不然,我死虽小,我的弟兄们不会干休,作人作事,还是留条后路好。”
马班头一挤牛眼,一时吐不出话来。
那匪不容他想,直把银子伸了过来:“大哥!小弟为难你了。怕什么?即使不放我,砍头不跟杀小鸡差不多吗?这钱……兄弟留着也没用了,不如你拿去,养活你家老小!”
马班头瞥瞥四周。
四野杳然无人。
马班头一把夺过那银子,舌头打起飘来:“你,叫什么?”
“吴小四”
“哪家杆子的?”
“牛头峡牛天祥手下。”
“嘘!小声。来此……”
“踩点报仇。”
“何处踩点,找谁报仇?”
“夏家湾樊家。”
“呵——你与樊家有仇?”
“几年前,樊家挑头,杀了我们二十多名弟兄,近来又杀了我哥吴老三。”
“啊!没听说过这桩案子呀?”
“事发外县,不归宝丰管辖,我三哥死得很惨。”
“那么……你怎知是樊家所为?”
“我方有人在场,亲眼所见。”
马班头两眼飞转:“走,咱们那边林中说话。”
一片山林中。
马班头已经与匪同流合污:“夏家湾民团厉害,个个会武啊。”
吴小四:“正是因为这个,我们迟迟没有下手。大哥如肯相助,事后……樊家的官宝有你一半。”
日落之后,吴匪又窜出了山林,手上也没了铐子。
马班头也出了山林,他绕道进了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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