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夏卷  第十八章 珠帘四卷月当楼

章节字数:5593  更新时间:08-08-11 1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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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珠帘四卷月当楼

    “络绎姑姑,娘娘该用药了。”一个缟素服色的医女端着药盏,向侍立在罗帐前一个亦是缟素服色的侍女说罢,向那罗帐跪下,“娘娘,奴婢向您问安。”

    金丝织就的孔雀绿罗帐之内依旧寂然无声,那幽深而华丽的罗帐在满室的清寂与缟素之中,雍容淡定,华丽幽雅,却平添几分诡异与妖冶。

    络绎轻轻敛起罗帐,床榻上的女子依旧静静地躺着,月白的衣袖下,白得几乎透明的双手交叠在胸前,修长细瘦的腕上只有一只素淡的银钏子寂寞地笼在袖间。

    对那床榻上似乎毫无知觉的女子恭敬地行了一个礼,络绎这才伸出手去,把那依旧虚弱的身躯扶起。

    也许是见惯了这张容颜,络绎倒觉得,这面容虽然美丽,却并不像旁的宫里头传言得那样妖异——当然,她络绎也没有见过她们自家主子的真容,只是,她自己也蒙在鼓里罢了——但是,她心里也隐隐约约觉出一些东西,那张容颜与她从前常见的,似乎虽然相似,却已经变了很多,虽然素淡苍白,却是更加精致细腻,而且似乎有着一种无法掩盖的清冷高傲的气质。

    渊夕颜中毒之后,自然是没有时间将面具戴回去的——而所幸的是,她精心做成的面具,改了她面容上某些的细节,而减少了那种绝代的颜色,但是总体上,那依旧与她的真容是相似的。

    相似,却其实可以千差万别吧?当年学易容术的时候,她自然学得其中精髓,却不是旁人可以清楚明白的。

    络绎服侍她靠在床头,再端起药盏来,将那散发着浓郁药香的液体缓缓地喂下去。

    “咳,咳咳……”半倚半靠的女子似乎是被汤药呛到了,一时不住地咳嗽起来。

    “娘娘!”络绎慌忙为自家主子拍背,可那女子只是伸出两根虚弱而纤长的手指,轻轻地按了按络绎的手。络绎会意,又挪过一个软枕,让她在床头靠得更稳妥些。那女子又轻轻咳嗽了几声,两颊上也晕起两团病态的嫣红。可是她却似乎终于缓过气力来,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那双蓝紫色晕染的眸子中,似乎有一丝疲惫,一丝倦怠,但是瞬间就已经被安静而威仪的眸光所湮灭,那样柔和宁静的目光,带着一种她似乎从来没有见过的,不容任何人质疑的权威,凌驾于一切之上,高远不见尽头。

    “你们,这是在为何人,为何人戴孝?”她的嗓音还有些虚弱还有些沙哑,但是目光已经弥漫开一种震慑的光芒,缟素服色的一室宫女低下头去,竟然不敢直视那其中的锋芒。

    “娘娘,您先用药吧。”络绎低着头跪了下去,双手捧起药盏。

    “不必了,你们先告诉本宫,何事大丧?”她自然看得出这规格,单刀直入的问话里,也许是说的话太多,脸色又白了一白。

    “娘娘,您刚……您先休养好身子也不迟……”

    “好……”夕颜淡淡地阖起眼帘,向后靠了靠身子,幽幽问道,“本宫从鬼门关回来了,那么,是否是皇上……”

    你们不说,我便猜不到结局?

    果不其然,络绎咬了咬牙,脸色一白,却似乎终于把心一横:“娘娘,先帝爷在五日前,驾崩了。”

    渊夕颜毫无血色的薄唇有些颤抖,声音也似乎有些发抖,问出的话却还是那么清楚:“现在是谁在主事?”

    “娘娘……”

    “流光,你上来回话。”渊夕颜冷冷吩咐。

    “是,回娘娘的话,前日里,太子殿下登基,如今尹明德老爷子、秦相爷秦长庚大人、,江相爷江云崖大人,跟着三爷和四爷在处理先帝爷的大丧……幸而娘娘您……”

    “三爷”自然指的大行皇帝的三弟雍亲王渊世辉,而出人意料的是,一直像是个闲散王公的渊世镜,“四爷”,渊世离最小的弟弟,居然也在。然而渊夕颜似乎并没有把自己的思虑放在脸上,这一向是她的本事,什么都是不形于色。

    “雍亲王和英亲王啊,有他们二位在处理大丧就是了。”一语未绝,却是一口鲜血喷溅在罗帐之上,血丝从唇边渗落,染了那毫无血色的唇,斑驳暗哑,如同妖鬼。

    “娘娘!”络绎与流光一同惊呼,那罗衾下的女子已经无力地倒了下去,苍白的素手垂落,溅上的鲜血在指尖如同妖冶的花瓣,片片零落。

    “传太医!快!”络绎算是贴身服侍的大丫鬟,还没乱了阵脚,立刻吩咐身后的清音去太医院,平时只做些杂役的清音一惊,却也匆匆而去,流光自然上手帮忙,络绎将娘娘唇边的血迹拿帕子拭了,扶她躺下,而流光已经竖起纱帘,准备着太医前来诊治。

    “微臣白岑参见太后娘娘!”门口一个略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声音。

    来的正是太医院院判,白岑。

    “白太医,您快瞧瞧我们家主子吧!”清音虽然少见世面,却也懂得心疼主子,而且规矩总是不差,引着白太医就坐到了纱屏前头。

    “娘娘是个什么症状?”白岑略微稳了稳心神。

    “白太医,”纱屏之后转出了大丫鬟络绎,“娘娘方才呛了药,这才醒转过来,见着奴婢这一身孝服,追问事由……”

    “奴婢没法子,照实答了,”流光在一旁补充道,“娘娘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吐了血,这么晕了过去。”

    一根丝线,白岑脸色郑重,把了半刻这才道:“娘娘呕血,想来倒是能把余毒给散出来些,应当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娘娘体内的毒甚为剧烈,元气伤了,须得好好调养。”

    “是血不归经之故吧,”一个更虚弱了的女声自纱帘之后缓缓传出,“白太医,本宫并无大碍。”

    “太后娘娘精通医理,”白太医跪了下来,“臣不敢卖弄。”

    她不再是皇后,她是太后娘娘,那个只有一岁的太子,或者幼帝的,母亲。

    “扶我起来,去拜谒先帝的梓宫……”

    ……

    “雍亲王,英亲王,尹太傅,秦相爷,江相爷,俞大人。”一个略带沙哑的飘忽不定的女声在清宁宫门口静静地响起,虽然声音不清越不优雅也不雍容不华贵,却在静默的清宁宫里,激荡得那惨白的长生烛上泛着蓝的烛焰,都微微地颤动起来,忽明忽暗。

    在先帝梓宫最前头跪着的六个人站起身来,回转身去,只见殿门口那淡薄的晚霞里,那如血的残阳下,是一个白衣女子修长而单薄的身影,垂着面纱,看不清面容,但是她身边的丫鬟却是认得的,中宫渊皇后,就是现在升格为太后的那位渊氏的贴身侍女络绎。

    雍亲王渊世辉扫过那女子腰间,果然,紫绶金章。

    “见过皇嫂。”渊世辉躬身行礼。

    “皇嫂节哀。”渊世辉身边那个有些陌生的亲王服色的年轻男子也行了礼,想来这就是那位四王爷,英亲王渊世镜了。

    “太后娘娘。”须发皆白的太子太傅尹明德行了礼,垂手而立。

    皇后渊夕颜,虽然“皇帝”还没有下旨正名,所有人却已经按照礼制开始自动把“皇后”替换成“太后”。

    是啊,太后,太后渊夕颜,这个再一次丧夫的年轻女子,这个几乎没有人记得她只不过是十九岁的年轻女子,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地跨过了高高的门槛,在明灭的烛火下,径直走向了灵柩,和灵柩前的,五位亲贵权臣。

    在殿内跪拜的群臣静静地站立起来,依照品级,在一种可怕的沉寂中站成了两行,退到两侧,然后在窸窣的衣料的摩擦声里,重新跪下,低下头去,不去直视这个在先帝后宫里最尊贵的女子,母仪天下的女子。

    渊夕颜的步履还有些虚浮,是久病之后依旧未愈的虚浮,是大难一场劫后余生的虚浮,也是走向某种未知的虚浮——毕竟,她面对的六个人,是两位亲王显贵,和四位权势之臣,也是,这毓宁王朝的朝堂之上的,半壁江山。

    纵使,英亲王只是一个闲散王公,而俞大人不过是依附于尹大人。

    她的面纱缓缓地滑落了,当那一袭缟素的长裙在黑色的玄武岩地面上迤逦而过,一道轻纱就这样不期然地遗落在这冰冷的黑色上,勾出一道清冷凄凉却绝色倾城的弧线。

    雍亲王看着这位年轻的皇嫂,这位有着无数坊间传言的年轻太后的目光却只是盯着他身后那漆了九道漆的帝王棺椁。映在渊世辉眼里的她,面容哀伤而高贵,矜持却魅惑,如同一层一层剥不尽的风情,柔媚入骨,魅惑众生,却又如出水芙蓉,寒梅傲雪,遗世独立却又翻转于红尘之间的美丽。

    然而,在英亲王眼里,她只是那样寂寞,那样安静,那样悲伤,却又在目光里呆着一种凄婉幽怨的美,温婉娴雅,哀而不伤,缠绵彻骨,而冰冷入髓。

    在众人眼里,她的脸上没有泪水,但是那毫无血色的容颜和微微泛青的薄唇却让人看到她的悲恸和绝望。

    尹明德和秦长庚也看着她,他们的目光也锁在她的身上,但是,他们有同样的感受,那就是她那重重叠叠的神情里,让人无法看透。

    那双浮动着满殿烛火的眸子里,谁知道,哪一束是她真正的光芒?

    渊夕颜在五人身前站定,面对着先帝的梓宫,跪了下去。

    她缓缓地行罢三跪九叩之礼,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然而,当她再一次跪下的时候,却终于开口:“雍亲王,英亲王,秦相爷,江相爷,诸位大人们,渊氏夕颜,请诸位,准许夕颜殉主。”

    她深深地伏下身去,光洁而高傲的额头叩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空洞悠长而摄人心魄的回响,一声,两声,三声……

    极缓慢而极郑重地仪节。

    似乎,殉葬之志,她早已决绝。

    雍亲王看着那女子散开了一绺的长发和那衬着的更加苍白的面容,终于伸出手来:“皇嫂,您先请起。”

    渊夕颜直起了腰,却依旧跪着;双肩有些微颤,面色却静寂如水,死水。

    让人无法预料的,她的薄唇却若有若无地勾起了一抹笑容,孤独寂寞,悠远空灵——而且,令人惊诧到不能自已的,妖冶肆意。

    尹明德把那理解成一种绝望,一种从内心深处涌起的绝望。

    雍亲王渊世辉把那理解成一种诱惑,一种从欲海中挣脱的诱惑。

    跟她有过交集的秦长庚没有任何态度,只是在那一错身的瞬间收到她的信号,也不期然地看到了英亲王在渊夕颜视觉的死角里那一个莫测的笑容。

    五人都微微地笑了,真正拿主意的三个人,六目相对,似乎明白了彼此的决定。

    “娘娘之谋断,老臣常听先帝提起,”秦长庚捋着胡须。

    尹明德深深吸了一口气:“是,如今幼主年纪尚稚。以娘娘之身份、德行,加之娘娘之学识、远略,是天下之典范。”

    “请皇嫂收回此愿。”渊世辉抬起手来,“我皇兄地下有知,定然希望您保重凤体。”

    ——真的会是你皇兄的愿望吗?渊世辉,我在你的眼里,看到了醉心声色的痕迹。

    迷情之香刚刚让你皇兄用过,难道便是你也迫不及待了吗?

    色诱这种法子,我不喜欢用第二次。毕竟,我知道,你们兄弟要的,都首先是这天下的权力,然后才是那一切的附赠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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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后娘娘。”

    “有事就报来吧。”依旧服素的女子淡淡地一抬手,身边坐着的素衣女子则是平日似乎与她有些交情的雅婕妤慕容氏。

    “现如今新皇登基,娘娘是皇上的生母,先帝的皇后,这几日便是要搬进永宁宫去的,但是其它的各宫娘娘们的去处,还请太后娘娘示下。”

    “依着前代的礼制是怎么做的?”渊夕颜把一杯茶推给慕容秀琅,淡淡回问。

    “按祖制,育有皇室血脉的宫妃,安置入瑞宁宫,若有成年皇子已出宫开衙建府,亦可出宫与皇子居住。”单调平板却又战战兢兢的回答。

    “你这话,说了倒不如不说,先帝所遗不过是凌儿这么一点血脉,旁的……你当本宫还没看过你们呈上的奏章么?还是以为本宫已经快归天了?这后宫这些个没能育有龙嗣的妃子们呢?可是送悯安寺?”柳眉一抬,不怒自威。

    “太后娘娘。”那下面跪着的太监更是惶恐不安。

    “下去吧。”她一挥手,那太监慌忙退下。

    “夕颜,”慕容秀琅依旧按着从前的称呼,轻轻唤面前女子。

    蓦然一抬头,渊夕颜的眼中却是让她缄口的神色:“先帝不是个好女色的,……只怕,很多妹妹都没真正‘侍寝’过吧?”

    淡淡的悠长的叹息,不需要任何人的回答。

    “黛眉姐姐,你当我为什么知道?……我……当年我入宫那个时候,那连召的几夜……我就是这么过的啊……渊世离……”

    这个名字,这个本该禁忌的名字就这样轻描淡写地从她口中吐出,却带着某种然如无法看透的诡异。

    “夕颜,你的刻薄性子倒是一点没变。他说什么也是你丈夫,”本来正色,慕容秀琅忽然间调笑一般,“太后娘娘。”

    转身就是一个大礼。

    渊夕颜眉间落寞带着讥诮,她只是抬手扶起慕容秀琅,叹息一声。

    “罢了,罢了,你不提‘太后’这倒霉名头我还活得下去,你这么一提我还怎么活?我现在还不知道我这个做妹妹的是该自称‘本宫’还是‘哀家’呢。”

    “你这个太后是做定了的,夕颜,只是我看,这从来都不是你想要的东西。”慕容秀琅颜色一肃。

    “难道这就是你的?”渊夕颜正色。

    “我有什么办法,”慕容秀琅啜饮着清茶,幽幽叹道,“你是不知道,南姐姐也说,颜儿,你的命格是谁也看不透的,但我们,却注定是要老死在这宫墙之内的啊……”

    “看透又怎样,看不透又怎样?你们总觉得我是个奸妃妖后,是个看着花团锦簇,不知道烈火煎油的。秀琅,若你也以为我是这般,那我又怎么办?”

    沉默了一刻,慕容秀琅似乎也实在找不出什么话来:“夕颜,你也说了,他根本没真正召过几个人侍寝,除非你管陪他说了一宿的话叫做‘侍寝’啊……他跟我不过是有个名分而已,连‘夫妻’都算不上,不过是个妾而已,又怎么跟归晚你相比?”

    渊夕颜神色一动,抬起柳眉,语声寂寥:“黛眉姐姐,您就别取笑我了。比什么,比谁的命数惨么?”

    “颜儿,你什么意思?”

    “他?我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扬起的头,飞扬的发丝,在宫墙中那一缕残阳之下,映她眸中光芒如那殷红的鲜血。

    “太后娘娘,秀琅,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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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妾似丝萝不能独生’,如今皇上驾崩,本宫孤儿寡母,须得仰仗王爷,以保得一时无虞。”她的面容呈现在渊世辉的面前,站在碧黎宫门口的渊世辉看着那似乎风尘女子一样的娇媚与妖冶在她眉宇之间一闪即隐,那转瞬间恍若隔世的面容,似乎才是一个皇后应该有的气质。

    “娘娘请讲。”

    “摄政王,”她蓦然间换了称呼,“您想要的东西,本宫愿双手奉上。只是,要天下一个明白的话,须待三年之后。”

    “娘娘!”渊世辉瞳仁一紧,音调也微微挑高。

    “摄,政,王。”渊夕颜一字一顿地咬出这三个字,柳眉轻轻一挑,“想了就是想了,谋了便是谋了,在这碧黎宫之内,没有什么是说不得的。”

    “只是,待王爷登基,妾身不要做皇嫂,要做皇后。”

    这一句话的声音极轻,却仿佛在渊世辉耳边打了一声炸雷,一时间闪过无数念头,关于那个玉座,关于他的皇兄渊世离,甚至,关于废太子渊世晓。

    “摄政王,”渊夕颜的目光如同一根柔韧却凌厉的丝,刹那间看透他心底转过的千百个念头,“易澜,你皇兄可以娶废太子的正妃,您却不能让夕颜再次位主中宫,是吗?”

    “不是,”渊世辉叹了口气,反身下跪,“世辉恭请娘娘垂帘听政。”

    ……

    “恭请娘娘垂帘听政!”清宁宫内,先帝棺前,依旧是那五个人,下跪,沉声齐道。

    “明年,德纶元年。”抱着那个一岁的幼帝,渊夕颜一身石青的太后服饰,在清毓殿前,俯视丹墀之下,跪拜的群臣。

    余音袅袅,一波一波地徐徐回荡开来,映出所有人的,前尘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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