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4995 更新时间:08-08-11 15:08
第十九章那能寂寞芳菲节
鸿佑九年四月望日,武帝崩,皇太子凌即位,尊后为嘉贤皇太后。以太子年幼,紫金印绶出,加大行皇帝之异母弟雍亲王世辉为摄政王,右相尹明德并左相秦长庚辅政。后则以太后之身依前朝例,行垂帘听政之事,朝中无异议。因其性悯,故散先帝之后宫,妃嫔宫娥皆可自行出宫,婚配嫁娶皆随其愿,留宫妃嫔则优抚之,世人皆赞贤德。
后素多智计谋断,兼涉文史,然敛锋韬光,素寡言,不以诗书邀幸,武帝常嘉许,前廷后宫皆有所闻,是以摄政王常入于宫闱,共商国是,百司表奏,皆后所详决。自此内辅国政,威势与帝无异。
——摘自《毓宁史•;本纪第六•;嘉贤文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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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纶二年(天和历730年),孟夏(4月)】
“颜儿,你倒是清闲。”珠灰素锦,先前的雅婕妤,如今的雅太妃慕容氏手上扣了一枚棋子,“你就不去看折子去?”
“你还说呢,黛眉,现在就数你娘家的那位上的折子我看着头疼。”石青的长裙,素淡的妆容,有些寥落的意味,却也有种森严的威仪。
“哥哥吗?”慕容秀琅蹙起眉头。
“除了你娘家的慕容谦益,咱们的礼部侍郎还能是旁人不成?”苍白的指尖扣住一枚象牙的棋子,扬手,清冷地敲在那一方棋盘之上。那白子散而凌乱地铺在面前,似乎远远不如那黑子的呼应来得行云流水,可是面前执黑的慕容秀琅却依旧拧着眉头。
“后宫不干政。”秀琅漫不经心地回答。
“这话说的,黛眉姐姐,你这是明摆着骂妹妹呢。”渊夕颜调笑一句,“‘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你就这么跟咱们王朝最心狠手辣的‘妖后’说这样的话?”
坊间对鸿佑帝驾崩这件过于突然的事件到底是有太多传言的,她渊夕颜自然听过不少的流言蜚语,但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自陈出来似乎也确实让人有些受不了,慕容秀琅略微清了清嗓子,掩饰这片刻的尴尬,却见对面女子的眉头不着痕迹地拧在了一起。
殿门口,似乎有些喧哗的声音。
“流光,出去看看,是什么人在外头喧哗。”渊夕颜展眉垂睫,淡淡吩咐道。
“颜儿,我看不透你的路数,这多少棋谱我能倒背得下来,可是你的路数却叫人觉得步步杀机。”慕容秀琅抬头,清凌凌的目光通透。
“还是有杀气啊……”夕颜略略一低眉,“是姐姐太知道我的性子,还是我真的锋芒毕露如斯?”
“不知道。”秀琅淡淡又下一子。
夕颜似乎淡淡一笑,只听得身边的流光轻声道:“娘娘,是端敬郡主。”
“淳亲王家的黛晴?”渊夕颜神色没有半点变化,“流光,去请郡主进来。”
流光退下,秀琅略一动容道:“将棋局收了罢。”
夕颜似乎对秀琅在她宫里反客为主没有一丁点的意见,挥手,侍女络绎走来收拾棋盘,渊夕颜整了整衣装,脸上那种懒散淡漠的神情已经消失的干干净净,略带冷艳的眉宇间,自然而然地呈现出一种雍容华贵的气质,和,隐隐的担忧。
“臣女给太后娘娘、太妃娘娘请安。”一个年纪不过十五六的少女端端正正跪地行礼,脸色苍白,衣饰简朴得甚至有些寒酸,显然是废太子,也就是现在所谓的“淳亲王”渊世晓的女儿渊黛晴。只见她有几分英气的眉间焦急却不见得如何慌乱,但是却掩盖不了深深的忧虑。渊夕颜抬手将她扶起,肃容问道:“可是你父王不好了?”
黛晴面色一白,看着太后娘娘态度雍容,一时间转过千百念头,胸中如翻江倒海,但还是强压着按着礼制开口,自然先是一个“回娘娘的话”。
“流光,去喊人备车,哀家要出宫。”渊夕颜淡淡打断渊黛晴的话头,吩咐着身边的侍女,看着面前黛晴神色愈加复杂难辨,只是颤了颤发间那支簪子垂下的一缕流苏,示意渊黛晴坐下:“晴儿,哀家也不给你看茶了,省得你觉得哀家定是在水里下毒。你也不必拿那样的眼神看我,你方才答话守这种死规矩,眼神却是散乱不安。哀家知道你心里头不明白为什么哀家能猜得定是王爷有了什么大事情,自然怀疑是哀家有密探回报,而哀家竟然坐在这里等着你来求,然后见死不救。晴儿,你若这么想,哀家也没意见,反正哀家什么糟糕名声,哀家自己知道。但是,哀家也许并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女人,红口白牙的那些个东西说得是言之凿凿,却也不过是道听途说,连捕风捉影也算不上的。你父王的事情咱们赶紧就出宫。”
“娘娘,这辇上是用什么仪仗?”方才渊夕颜话说得不算太快,却是清清冷冷,如珠走盘,流光竟然似乎是这时候才好不容易找了个空子插话。
渊夕颜一眼扫过去:“流光,你倒想着我怎么答,用那些个赤红、金黄的绦子么?你跟我也这些年,你倒是说说,我做弟妹的去探兄长的病,还要敲锣打鼓让人家跪迎?这凤辇一时半会还不知道能晃悠到什么地方呢,救命的事情,给我备马车,快,越快越好。”
渊黛晴本是庶出,因为后来淳亲王“正妃早逝”被几乎软禁,心思郁结,膝下一直再没有其它子女,这个唯一的女儿才得了个郡主封号,可这平日里谁人也不把这个失势王爷的庶出女儿当回事情,虽然府里没有寻常王府无数姬妾明争暗斗作为她的“启蒙教材”,但是事事看人眼色的日子里,这个在抓周时握紧了一根马鞭就死不松手的倔强女孩,也无师自通地懂得了许多察言观色的诀窍。猛然间听着身边这个在民间流言无数的“妖妃”似乎不知不觉改了自称,她心里似乎有一些东西悄悄地碎了,消失了——可是,长期以来的习惯让她还是保持了理智——焉知这年纪轻轻的摄政太后是惺惺作态还是真情流露?眉间冷漠之色刚刚消减几分,两道柳眉已经蹙得更紧。
流光匆匆躬身而退,雅太妃却抬起头来,眼神从太后看到端敬郡主,再从渊黛晴看到渊夕颜,似乎欲言又止。
渊夕颜这眼神,若是旁人看来,似乎一直在面前的渊黛晴身上,可其实却早已经扫遍全场,自然早就察觉了慕容秀琅那种混杂着不安的目光。她似乎无心强作欢颜,只是淡然对二人同时解释道:“若是什么事情能解释咱们一向性子刚毅的晴儿这眉间纠结的深沉担忧,那么只有父亲的病了吧,晴儿,你父王身子怕是一向不好,心思郁结之人,哪里有什么太好的身子骨?等一下子,我这就换了衣服陪你出宫。琅姐姐,您帮我这里照应一下。”语速偏快,神色更冷,确实照顾得方方面面,滴水不漏。转身而去,石青的丝绸衣料,摩挲出沙沙的声响。
“太后娘娘今天这是真为你父王担心哪,”雅太妃本意欲沉默,却淡淡一敛眉峰,终于开口,“晴姑娘,莫负了娘娘一番心意,她这人,本是极好的心肠……罢了,你稍待。”
话音未落,一道淡影已经立回面前。
一件素淡的看不出任何宫中复杂的等级色彩的银灰长裙,一支没有任何繁复花纹的素银发钗,外罩一件玄色的大氅,手里拿着另一件厚实的披风和一只盒子——那盒子是皮面,磨得半旧,翻了毛边,亦没有丝毫纹饰,绝对不是宫里的东西——渊黛晴刚想发问,只见渊太后神色如故,也不知是否听见方才慕容秀琅之语。她淡淡回应着黛晴投在她怀中抱着的盒子上的目光,但是目光里却毫无疑问是不打算做任何解释。将手中的披风搭在黛晴身上,这位事实上比渊黛晴只大六岁的年轻太后淡然道:“晴儿,这天气冷,你衣服太单薄,别自己又染了风寒,那你爹可就真是没人照顾。你娘这些日子定是累坏了。”
苍白而有些冰凉的手扶住身边少女微微有些颤抖的肩头,她回过头看着雅太妃道:“黛眉姐姐,你若愿意,是留在我这里喝茶用膳都不妨事,我让清音那姑娘上瑞宁宫去请庭兰姐姐陪您来。”
“太后娘娘,你这宫里头没人把妹妹当外人的,您放心去吧。”秀琅挑眉一笑。
渊夕颜颔首而略一展颜,随即回身来,带着黛晴,上了马车,侍女络绎则静静地跟在身后。
“尽快赶到淳亲王府,到府门之前一定给哀家收住了,别惊动王爷。”渊夕颜只说了一句话,随即垂下了羽睫,之后,一路无言。
太后的凤驾沉默而迅速地移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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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头看了看那剥落了朱漆的大门,只披了一件大氅的素衣女子不等通报出迎,便携了身边的黛晴下了马车,扣紧了几乎门可罗雀的淳亲王府。
“娘娘!”身后的侍女络绎惊得几步小跑跟了上来,正欲开口,只见自家珠子柳眉一挑,轻声两个字:“从简。”
“娘娘,”渊黛晴似乎也刚刚缓过神来,这才发现这位太后娘娘居然不等着合府跪迎,甚至不待正门大开便疾步而入了,而渊太后似乎也不想有旁的表示,只是扬声向正房结案了一声:“大哥!”
她不说淳亲王,不叫王爷——也许这一切毕竟尴尬——所以她只是那样的一声,大哥。
她亦未着宫装,未待宫礼,只是如同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女子,做他的一次弟妹。
勉强咽下一口汤药,榻上的渊世晓意欲起身,可半明半暗之间,他竟然已经无法看清黛晴身边的素衣身影。
“爷,”一直服侍在旁的侧妃文氏为他加了一个靠枕,缓缓将那已经形销骨立的男子扶起身来,“像是……宫里头来人了。”
“姑姑,郡主。”这全府上下屈指可数的几个仆役本在心不在焉地洒扫,蓦然间看见跟着郡主回来的女子身上那上位宫女的服饰,匆忙行礼,却忽略了在渊黛晴身边的,衣饰极其素淡的太后娘娘。渊黛晴一时确乎下不来台,正要返身去纠正这个明显可大可小的错误,却是身边的正主淡淡一抬手制止了她的进一步行为。
趋前几步,渊夕颜已经率先走进了房内。
“大哥,我是夕颜。”一只冰凉的女子的手,其之瘦削竟不下于那久病的男子的手,就那样带着一点微冷,握住了他被单外枯瘦的手腕。一领温暖的大氅随即覆上那单薄的布衾,一袭素衣,乌发高绾,躬身于病榻之前,蓝紫色的幽瞳,仿佛一场梦幻,遥远地注视着他,一个王朝的废太子,生命之火的最后一缕残焰。
夕颜?渊世晓疲惫已极的神思已经近乎于停顿,一时间无法唤起对于这个陌生却似乎曾经有所耳闻的名字的任何回忆,而随后进门的女儿却已经跪地行礼:“太后娘娘。”
“娘娘!”渊世晓瘦削的双肩有些颤抖,嘶哑的嗓音说不出的枯涩,情绪中太多莫名的东西,一刹那,他本可以想起关于这个名字所代表的种种真假错杂的传言,却只是想起了一件事,“素锦……素锦的事情,谢谢你……”
这些年近乎于幽禁的生活里,他依然忘不了的“早逝”的正妃,他的弟弟,这王朝的先帝属意了一辈子却始终没有得到的爱情。听说过的,素锦死前,她是唯一肯去探望的妃嫔,素锦死后,也似乎只有她表示过足够,不,甚至是让人有些无法明白的痛彻心扉。
那女子只是用自己的左手更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一个低沉轻缓的女声在他耳边淡然道:“如今,只有兄妹,而无君臣。”话语之间,她的另一只手已经实实在在地扶了刚才慌忙跪下的侧妃起身。
渊夕颜的左手扣住了他的手腕,另一只手顺手端过床头刚放下的药盏,将那里面还有的小半碗汤药闻了一番,于是偏过头去对如今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侧妃道:“嫂子,可否借方子来看?”
接过一纸龙飞凤舞的药方,她略略侧了身子对着光亮处,这房间里没点灯火,只能就着自然光来看,略显艰难些。她看得却是极快,拂衣在床边坐下,侧妃拭干了泪水,正狼狈地要将那床单掸平些,渊夕颜却只是摆了摆手,落寞一笑:“大哥这是忧虑而生的惊惧,常年又没有调理,这方子看着对症却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唉,说起来这也是夕颜的不是,可我如今虽然有方子可以替大哥调理……”
看她欲言又止,渊世晓倒是释然:“请但说无妨。”
“大哥,讲句话你也许是最听不得的,你与‘他’不同,可性子却依旧是渊家人的性子,是断然不肯这样子活着的……”夕颜颜色凝重,字字句句是清清楚楚。
“我渊世晓一辈子没有求过人……”渊世晓的声音蓦然间有些颤抖。
“那么,”夕颜缓缓地低下头去,不等他开口,“大哥如今也不必。”
渊世晓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她,侧妃和黛晴都蓦然间沉默得没有了一点声音。
“黛晴,我自会拿一个母亲对女儿的心,替她找一个好郎君。”她的手搭上了那少女的肩头,而黛晴也终于没有再抵触这种接触。
“有你这一句话,我死而无憾。”渊世晓神色一肃,忽然转而对自己的女儿说道,“黛儿,你跟你母亲回避。”
黛晴与她母妃退了出去,不敢多问。
“夕颜——我托大这么称一声——你可知道,什么才是我渊家最大的秘密……”
那羸弱的废太子面孔上蓦然浮现一种恍惚的神采,抬起手来,指尖光滑流转,一枚乌金令牌出现在他掌心。
他抓住她的手,力道浑不似一个将死之人,她感觉到那种硌人的微微的痛楚,却只是顺从地在他的引导下抚摸上那略带冷硬的线条,抚摸上那令牌上一朵妖异的红莲,和那篆体的“渊”字。
“这渊家最高的权力,这‘红莲令’,只有在你手里,我才安心……”一语未绝,余音已断。
了结了心事,托付了秘密,他渊世晓一直强撑下去的力量在那一刻骤然消散。
苍白,死亡的铅灰,在那一刻忽然迅速地席卷而来。
病榻前的女子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而不是手中那枚刚刚托付的,红莲令牌。
而忽然间破门而入的侍女——从皇宫一路赶来的清音,风尘仆仆,脸色苍白仿佛一个从地狱挣脱的亡魂:
“太后娘娘,皇上,突发急病,凶险异常……”
——死亡,原来真的是这样,一场跟着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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