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4739 更新时间:20-09-23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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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吃完饭后回到后院正厅,抓紧时间给强家老夫人和太太们量了身子,老夫人和太太们都很满意,按各自钟意的料子每人定制了三套春夏旗袍和一套棉袍。几个太太都眼尖,看中大师姐杨继美身上的盘扣,大师姐笑着跟老夫人和太太们介绍说:“这都是我们这位小师弟的手艺,现在我们成都店里最时兴了,我这里还有呢……”大师姐从她包里拿出了好多方娃子做的新式样盘扣,仍由老夫人和太太们挑选,高兴得老夫人和太太们喜笑颜开,老夫人又鼓捣要给三人打赏,大师兄一再推脱都不管用。老夫人叫黄先生收拾房间要他们三人住下,大师姐跟老夫人说他们要抓紧时间去一趟清流镇,又还说方娃子的身世,说的老夫人直掉眼泪,一定要叫黄先生陪他们一路去清流镇,还说:“从新繁县城走大路直接去清流镇只有十几里路,还不用坐渡船,晚上就住我们强家在清流的店铺里安全,也耽误不了你们明天回成都。”
三人这下高兴了,谢过老夫人和太太们,跟着黄先生出了强家大院,看见上午推车的那个脚力大哥还在外面等他们,又雇人家的车,说是去清流镇明天回成都还雇他的车,脚力大哥高兴得很,推着车跑得风快。
下午,太阳西斜的时候,三人在黄先生的带领下赶到清流镇,黄先生这才跟他们说:“你们要去的那家人跟我是本家,出了西街场口往前走两里多路,就在小路边很显眼,四周的房子都是草房,就他们家有三间瓦房……你们把包袱都给这位脚力,我现带他去我们店铺歇着,明天你们好一路回成都。还有你们一定要记到赶回强家店铺吃夜饭,老夫人吩咐我晚上好好招待你们……”
三人按照黄先生的指引出了清流镇西街口,落日辉煌,把整个西边天上的云朵涂染得火红刺眼,而远处山峦却隐没在夕阳逆光里的一片昏暗之中。此时,方娃子心里反倒没有了一丝的激动和念想,只有无比的悲凉和失落。大师姐看他这奇怪的样子,就问他说:“马上就要见到你娘了,你咋个无精打采好不开心的样子?”方娃子心中理解那时候娘心里的那种凄楚和走投无路,但娘毕竟是狠心丢下他去了黄家,叫他像孤儿一样没有了依没靠,孤零零地飘落在一座举目无亲的城市里,全靠有好人心的怜悯和同情过了这么三年。当然,他心里的好心人都是他的恩人,六爷爷、肖老板和杨师傅杨师母,还有大师姐杨继美和大师兄陈皓远,他会一辈子都记得他们厚重的恩德和情分,但这些恩德和情分再怎么厚重也抵不过血亲的缘分和思念。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自己的亲娘,想念过去依偎在娘身边的温暖和踏实,想念娘口攒肚挪供养他和四处借钱供他上学的情形,念想娘给他缝制新衣裳的温情和爱怜。但娘最终还是撇下了他,去黄家给别人当了娘,这是他心里一直都过不去的一道坎,是他心中最痛楚的梗节,他想怨恨娘又忍心不下,心里想娘又怨恨娘,他都不晓得现在该继续往前走去见自己的娘,还是打转身回清流镇不在去见自己的娘了。只是看见大师姐和大师兄对自己满心的热忱,实在是不好也不敢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说出口,只能被动麻木地跟在他们身后一步步向前走。
大师兄老远就看见小路边林盘中隐没的那三间瓦房,当他们刚一走进林盘,方娃子就听见了娘的声音,娘在大声地喊着:“老大不要把你小弟带远了,马上就要吃饭了!”
听到娘的喊叫声,方娃子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他蹲在地上哭泣起来,再也站立不起来。大师姐和大师兄面面相觑,不晓得该拿他咋个办才好,大师兄蹲下来跟他说:“来都来了,我们还是进去看看你娘嘛?”
方娃子哭得泣不成声,说:“我娘已经是别人的娘了,她……再也不要我了,我……我不敢再去见我娘……我要回去……”
大师姐站在一旁埋怨他说:“看你好没有出息的样子,你娘现在是别人的娘了,但也是你的娘,她一定还是心疼你的。”
大师兄劝大师姐说:“你不要这样说他了,你看他好难受的样子,他要是真进去见了他娘还不晓得更是咋个的难受。”大师姐又心平气和下来,对方娃子说:“还是进去看看嘛?我陪你进去……”不想方娃子却站起身来跑出了林盘,大师兄赶紧跟在他后面撵出林盘。这时候大师姐听见身后有女人在说话:“你们找哪个啊?”大师姐回头看是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看样子是快要生了。大师姐反应快,回话说:“我们……不找哪个,就是……就是路过的,周围都是草房子,就你们这里是瓦房,觉得稀奇就进林盘里来看看……”
孕妇看了一眼大师姐,说:“看你样子像是城里的学生啊?”
大师姐说:“啊……对,我是城里的学生,到清流镇来膜拜艾芜先生,刚才我们看这边风景好就从清流出来看看,婶子你家就住这里啊?”
孕妇说:“啊,我家就住这里,我刚才看见你们还有两个男娃儿一路。”
大师姐说:“啊,我们一路的,好不容易从城里来一趟,就想到处看看。”
孕妇说:“乡下没有啥子看头,就是种地过日子,不像你们城里那么热闹的,听你口音不像是新繁县城的?”
大师姐说:“我们是成都的。”
孕妇又看了大师姐一眼,说:“我说是呢?只有你们成都城里的才觉得我们乡下啥子都稀奇,我有个儿子也在成都,不晓得现在咋个样了?”
大师姐刚才就觉得这孕妇像方娃子娘,现在听她这么一说就肯定是方娃子娘了,她想跟方娃子娘说方娃子也来了,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就说:“那你儿子在成都念书还是干啥子呢?”
方娃子娘难为情地说:“不瞒你说我原来的家境不好,都败了,没有法子我才改嫁过来的,我儿子才八岁就去你们成都跟人家当学徒,也不晓得现在咋个样了。”大师姐看方娃子娘很沮丧,还掉了眼泪,就劝慰她说:“没有事的,城里好心肠的师傅多,拿徒弟当自己的儿子看待也有,当师傅方都指望着自己的徒弟以后有出息,我爸和娘也收徒弟,对徒弟都好呢,都当自己的娃儿一样的看待,兴许你儿子也会遇到一个好师傅和好师娘呢。”
方娃子娘笑了,笑得很牵强,她说:“我儿子要有那个福气就好了……那你家是做啥子的呢?”
大师姐说:“我爸在成都开了一家旗袍店。”
方娃子娘说:“怪不得你身上穿这件旗袍这么好看,那盘扣更好看……”
大师姐好想跟方娃子娘说这盘扣就是你儿子方娃子亲手做的,只是现在方娃子已经跑了,话到嘴边又鼓捣咽了回去,只好改口说:“我这衣裳上的盘扣都是我爸前年收的幺徒弟继业做的,他可聪明能干了,我爸我娘都很喜欢他。”
方娃子娘脸上露出做母亲的惆怅和愧疚,说:“我那儿要像你说的那个幺徒弟就好了……”
大师姐说:“会的,一定会的。”大师姐看着方娃子娘的大肚子,就说:“婶子也是好福气哦,嫁到这里来又要当娘了。”
方娃子娘脸一红,能看出满脸洋溢着幸福,说:“我去年开春就生了一个男娃儿,当家的还想要个女儿,这不又怀上了。那你要不嫌弃就叫你那两个一路的男同学到院子里来歇一会儿噻。”大师姐说:“算了,他们都走远了,我也要赶紧去撵他们,一会儿天就黑了,我走了婶子。”
方娃子娘说:“那你慢走哈……”
大师姐出了林盘,看见方娃子和大师兄在前面好远的地方等她,跑过去跟方娃子说她见到他娘了,还把刚才跟方娃子娘说的那些话都说给他听。方娃子久久地看着那片林盘和那几间瓦房不说话,眼泪线一样地往下掉,看得出他真心念想自己的娘,念想着跟自己娘说说话。过了好长时间,方娃子擦掉眼泪,站起身来,望着那片林盘对大师姐和大师兄说:“之前我一直念想我娘,念想娘是我唯一的亲人,以后我再也不念想我娘了,我已经没有娘了,我恨我娘不要我了!”
大师姐赶紧说:“不是那样的,你娘好想你,跟我一直在说你呢……”
1949年春天,十三岁的方娃子在华兴旗袍店里已经学徒五年,在他前面的师兄都相继出师,并且也都按杨师傅给他们点拨的路子,回到他们自己的老家县城或者是乡镇集市上自立门户,只有大师兄立誓永远都不离开杨师傅,不离开华兴旗袍店。只是物价飞涨,店铺里的生意越来越差,原先挂帮的李师傅和赵师傅也都各自自立门户,店铺里就剩下大师兄和方娃子两个人跟着杨师傅一起支撑。
清明节前,杨师母就病得起不来床,请了好几个中医看都摇头说得的是肺痨,实在是没有办法。后来师傅又请华西坝的西医来看,说是肺结核已经到了晚期,医生说打几针盘尼西林试试看。杨师傅像看见了希望,差大师兄用金条去东大街城隍庙黑市换来一盒盘尼西林,请西医来给师娘打了几针后见好一阵子。
没过几天报子上说共产党解放军已经打过了长江,攻占了南京总统府,街上到处都在传国民党要垮台了,闹得人心惶惶,铺子里的生意也一天比一天的差。整个夏天的生意断断续续,有时候十来天都不开张,方娃子这才明白杨师傅好有远见,为啥子要给前面出师的师兄些指路,要他们各自回老家自立门户谋生。冬天一到,杨师母的病又发作了,而且越来越严重。杨师傅又请来那个华西坝的西医,医生跟杨师傅说怕是没有救了,你们还是早做准备吧。
十二月初,国民党特务在西门十二桥黑办了好多学校里的老师和学生,更是惊吓得杨师母不轻,生怕在川大念书的大师姐出事,整日发烧说胡话,一个劲地叫杨师傅把大师姐赶紧叫回来,还说一定要看住继美,千忌不要她再到外面去乱跑。杨师母说:“我怕是活不了几天了,可是不能看到我女儿被人黑办了啊!”
一天晚上,大师姐两眼通红的来叫方娃子,说:“我娘怕是快不行了,我爸叫你赶紧到楼上去。”
方娃子和大师兄两人跟着大师姐爬上楼,看着奄奄一息的师娘,师娘用无神的眼睛盯着方娃子,说:“继业啊,师娘怕是过不了这一夜了,你快过来我要跟你说话。”
方娃子走到师娘跟前,“噗通”一声跪在床边,说:“师娘,您不要这样说,上次医生给您看了不是好多了嘛,您会好的……”
师娘摇了摇头,说:“你这娃儿就晓得净说好的,怪不得人家王神仙说你会讨人的喜欢呢。好啦,不说了,师娘只有一件心事放不下……师娘原本领你回来,是因为听王神仙说你跟我们家继美是有缘的,师娘也是想领你回来试一试……不想还真让王神仙说准了,我们家继美跟你还真是有缘。继美也跟我说了,她喜欢你!只是你……你现在还小,师娘怕是看不见你们那一天了,我要你现在跟继美一起给我磕个头,师娘就好闭眼睛了,我……我好累哦……”
“师娘……不!您不会的……”方娃子大声哭起来。
“快……”师娘挣扎着要撑起身子,杨师傅赶紧上前扶住师娘。
大师姐也“噗通”一声跪在她娘床前,哭着说:“娘……我会听你话的,我会好好地待继业……”杨师母要大师姐把头凑过去,听她说:“美儿,替娘好好地待继业,这……娃年幼丧父……他娘又……又不要他了,我们不……不卫护他哪个卫护他,好……好男人都是表面刚强……其实都是心……里脆弱。继业这娃心灵手……巧,聪敏好学,以后说……说不准能成大事,就是成……成不了也是个顾家的男人……娘就是不信王……神仙的……心里也晓得……继业是娘送……送给你的……继业,快……”杨师母使出最后一点气力催促着方娃子。
杨师傅也急眼了,狠狠踢了方娃子一脚,说:“你这娃儿咋不听话呢,都啥子时候了……”
杨师母喘着气对杨师傅说:“你……你别这……这样对继业,继业他人好,老实,你别……别吓到他了,你……你别把继业和继美两个娃儿打……打散了……继美……过来……”
大师姐一边哭泣一边拉着方娃子的裤腿说:“继业……我求你了,你赶紧过来给我娘磕头……”
方娃子再也架不住师娘的面子和大师姐的乞求,硬生生地跪在了地板上,流着泪说:“师娘啊,我给您磕头……你不要就丢掉我就走了啊……我亲娘不要我了,你要再走了我就真没娘了啊……”他把头“咚”地一声磕在地板上,大师姐跟他一起给杨师母磕了三个响头……当方娃子磕完最后一个响头时,清清楚楚地听见师娘说了声:“好……娘心里踏实了……”然后,是师娘长长地咽气声。
“娘……”大师姐杨继美起身扑在她娘身上,方娃子仰天痛哭,杨师傅看着方娃子额头磕出来的血迹,老泪纵横。
杨师母的灵堂摆了三天,李师傅赵师傅和师兄们都撵了回来,方娃子和大师姐在灵前跪了三天三夜,出殡那天杨师傅一定要方娃子去捧师娘的灵位牌。
杨师母下葬没过几天,共产党解放军的队伍和装甲坦克车就从北门驷马桥和簸箕街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城,
成都,这座千年古城解放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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