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4109 更新时间:09-03-25 17:43
雨,依旧在下着,不休不眠,无休无止。这些日子以来的阴霾,萧索而泥泞的官道上,却依然有几辆马车,几辆青布油幔的马车,未见得有丝毫特异。
车轮溅起雨点和泥水,沉闷疲倦地压过去。
这样的气氛里很有些让人疲惫倦怠的味道,却似乎一直没有人打破,任凭一潭死水在底下翻腾,然后一丝丝地抽掉让人支持下去的力量。为首的一驾马车上,披着蓑衣的赶车人是一个青年男子,也就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却看着像是快要三十的岁数,说是苍老也好,成熟也罢,总归是似乎没有这个年纪应该的一点点轻狂。
他生得极好,比国字脸要清秀三分,却不失了英气,剑眉星目,端的是能勾了小女儿春心的样貌。这样的男人,会是一个平常的车把式么?
确实,那眉宇间有着不似寻常贩夫走卒的一道凛然与冷酷,却又有着一抹郁郁的落寞,刚毅不失柔和的线条里,拧起的剑眉之下,眸子里一道冷光,忽明忽暗,闪着某种思虑的不解。显而易见,他当是身负些武功,精湛与否不是个问题,看那一双握住缰绳的手,便知道这平稳有力的手上,不是握过长剑就是持过钢刀。
一个这样的车夫,他载的,在这个阴雨连绵的日子里所载的,又会是什么人?
车帘被轻轻地挑起了,一只显得似乎过于苍白消瘦的手伸了出来,看不到这只手的主人,却可以看见那素白的广袖中滑下一只再朴素不过的银钏子,而那毫无装饰的衣袖间的素手,除了无名指上一枚看不出材质的玄色指环,竟然也没有旁的首饰,似乎完全不是应该有的风格。
那又是什么风格呢?一个贵族人家的少妇会在这样的天气里外出么?一位寒门小户的荆钗布裙又怎么可能雇车马呢?
苍白修长的手指上沾了几滴雨水,五指虚拢,似乎在体味什么,那枚不带丝毫花纹雕饰,也没有什么族徽标志的黑色指环沉沉地泛起一道幽光。暗芒闪过,空气里的风开始以无法察觉的方式,缓缓旋转着归在那苍白素手的掌心之间,只是虚空里的轻点,却刺破雨帘,悄无声息地刺破了雨帘。
而下一刻,那只手的主人不再继续这些动作了,车中传来压抑着的低低的咳嗽,那素手略略一抖,抽回了车中,赶车的车夫眉头拧得更紧,似乎刚想开口,却是那只微微有些冰冷的手覆上了他的肩头,有些发青的指间夹着一张单薄的宣纸,那车夫赶忙接了来,生怕在雨水间打得透湿。
“叶郡不远,可为驻扎之地。”那纸上一行清隽字迹。
“可是大人,您不是说天黑之前要赶到茂郡的么?”那车夫开口,言语间谨慎进退,而剩下几辆马车似乎是以之为首,听得这一句问话,也纷纷停住。
那车夫略一凝神,却又道:“也是,大人还是小心身子的好,这北州的事情恐怕不是好相与的,大人……”他这边话语还思量着,车中已然又递出一张条子来:“清无碍,不劳挂怀,近日听得,敏诚似乎抱恙,不如歇下。叶郡南来北往,枢纽之地,清亦须得购置药材,再入北州。”
“原来大人懂得医术么?”那男子恭敬多了一种无名的情绪。
“泉歌,诸位兄弟皆等待于此,清于心何忍,不妨今夜再问,清自愿详谈,不敢隐瞒。”依旧是极其流畅的字体,字句间却多了些玩笑意味。然而以手代口就算是再快的速度,这一番对答也要耗费些时间。待得那青年人再度扬鞭,后面的马车里已经传来了一个高傲间有些散漫的男声:“你们这算是怎么回事,耽搁在这里倒是要抗旨么?”
那男声有些嘶哑倦怠,却掩不住一股子傲然,为之驾车的男子约莫年纪比这头上的车夫要轻些,脸颊消瘦,眉宇微拧,忍不住低低咳嗽一声,答道:“吴大人……”
他还待再言,为首的车驾上一挑帘子,方才写字的女子披了一件大氅走出来——修长身材,素衣飘忽,华发高绾,脸上一张白玉面具,只露出一双幽深凤眼,正是独立请命北上治水安民的当朝左相云徽清。
“云相。”几个车夫打扮的男子纷纷抬手行礼,“云相。”
“云相,小心身子。”为她赶车的男子,不,现任钦差的侍卫长,章泉歌章凝光,低低唤了一声。云徽清只是一拂广袖,几步便走到那另一辆马车之前,方才说话的正是此次的副使,工部侍中吴乃文吴问书。云徽清一抬手,将另一张宣纸递了进去,车中之人似乎一惊,撩起车帘就要出来行礼:“云相恕罪。”
云徽清略一抬手,止住他后面的句子,只是轻轻将手中宣纸一点,并不听他解释。
也算是他吴乃文倒了霉,前日在眉郡驿站,他便起得晚了,平日上朝一向怨念那样早的钟点,好容易出了京,寻常京官都该道是可以稍作安眠,谁知道待得他起身下楼,莫说是侍卫们早已经整顿完毕——那还可以当是职责所在,一笔揭过——可是就连那位云相云珞寒,云大钦差,都已经收拾停当坐在大堂里正与众侍卫“交谈”,见着他姗姗来迟,虽然不知眉间是否带了不悦,唇线却抿得极紧,也如今日一般,推过一张纸来。
云徽清又点了点那张纸,吴侍中回过神来,默默地看着那张纸,略略抬手致歉。
这面前女子一身不是黑就是白,倒是淡得像一幅水墨,可这性子却是说一不二,更何况现下似乎圣眷正隆,倒是该看看有几分真才实学。
——他们无从猜测那是什么样的圣眷,他们也没有义务了解其中不足为外人道的可悲,他吴乃文只要知道,他是不是能为这个女人做到什么。
云徽清搁下字条也就转身去了,上车,掩了帘子,马车再一次辘辘地行进起来,一路依旧无言。
章泉歌,曾经的轩京巡城,不过是京畿司下微末兵卒,却也不是没有显贵过的人家。说起来,他似乎依然可以在这个阴雨绵绵的日子里,记得一个看似阳光明媚的时节,下朝的父亲收起笏板时候那样悲哀的神情。壮志难酬,是不是就是那样一种神情呢,当时并不算老迈的父亲,居然有了那样苍老的颜色。
他章泉歌自小就是那种渴望仗剑云游的心性,倒真是应了这个名,泉歌,五尺龙泉掌中歌,这是他最大的梦想——可是,章家的败落就是那么快,快到他来不及仗剑,就必须要把长剑换了巡城兵丁的长刀。
因为和废太子,啊不,是已故淳亲王的那点关系,他们章家被鸿佑帝找了由头,就抄得七七八八,不剩下什么,未见他起朱楼,却是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说不上舆图换稿,为什么这皇家的恩怨总要纠缠进朝臣的些微言行?也许没有什么家族经得起这样的变故,所谓“人上之人”,只怕是官做久了,就真的会忘了再大的恩宠,没了帝王的眼色,也就烟消云散不复当年了。
当武艺不再是闲暇时候的游戏,转而成了谋生的手段,在京城做了多年的巡城也就不过是统辖了多一点的兵丁,一直郁郁的章泉歌以为自己的一生最好的结局也许也就是老死任上——他还年轻,确实还有很多年,可是这样的日子也就只是一天天重复着过下去罢了,不能奢望什么更好的结果——然而几日之前的一道圣旨,却终于出现了所谓的转机。据说,那是当朝左相云珞寒亲点,要他,和一群不得志的年轻伙伴们一起出这一趟皇差。
事情的始末轮不到他们操心,真的跟了这位在朝的女相,很多事情一点点了解起来,就觉得传言总是虚妄,旁人再怎么说云大人爱民如子,他也觉得这不过就是个女人,可是相处下来,才发现这白发紫衣的女子绝对不是绣花枕头。
先是抛下钦差仪仗,带着这一行人先行轻装而来;再是日日布置妥当,对他们一干微末走卒嘘寒问暖,话是极少,但是用意不言而喻,更何况进退行止之间没有半点做作痕迹,实在是大家风范。
他章泉歌在家道未曾中落之前,见过不少的显贵,虽然那时候还年轻,却也懂得世故人情,如今这般,他真是从未见过这等风华。明明是身居高位,却清冷淡漠,有些许的清傲,却并不显得肆意飞扬;明明是威势雍容,却对他们永远是温言相待,没有丝毫久居人上的架子或者压迫感——如此矛盾的气质,却偏偏不是久经宦海的元老重臣,而是个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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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家,要两间上房。”章泉歌一行人终于到了叶城驿站,云大人干涉了几句,于是这一行人没进驿站,而依着她的意思在左近寻了一家客栈安顿。下得车来,章泉歌入内便与那年迈掌柜交涉。
——云徽清云大钦差是个女人,装束不说奇特,那一张面具却总归叫人起疑;外加上吴侍中吴大人每日总是一副旁人欠了他钱的古怪样子,对旁的事务爱搭不理,这行程之中,章泉歌只得次次出面。
“这位爷,这样天气里你们这是往哪里去啊?”老掌柜抬起头来,睁着一双有些混沌的眼睛。
“我们……这是要去北州。”章侍卫长四顾之下没见到云大人的身影,心中不免略惊。
“北面正发大水,官人去那等地界,倒是有什么要紧事不成?”
“咳咳,咳咳咳。”几声低微的咳嗽,云徽清却已经戴着一顶帷帽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中年男子。
章泉歌淡淡一叹,道:“老丈,也算是吧,这些个事情您何必操心。”
云徽清在桌边坐定,招呼站在一旁的一个年轻男子上前,正是今日一直在咳嗽的那个年轻侍卫。不待他再行客套推脱,她便顺顺当当地扣上了他的腕脉,不多时便放下手来:“敏诚可是痰少而黏、痰中带血?”云徽清提笔问道。
“正是。”那年轻男子皱紧了眉头,“大人……”
“脉细短,当为肺阴虚——服六味地黄丸便可消解,不必挂心。”
“……那个……”被唤“敏诚”的年轻人有些犹疑神色。
“六味地黄丸,正是对症阴虚,夫人倒也精通医理。”云徽清身后的男子忽然开口,挑明了话头,“这位小哥大约是把这寻常药物当成只对肾虚的灵丹,恕在下说句大不敬的话,可实在是无知了。”
云徽清垂下眼帘,并不加理会,只是默默将那方子推过去。谁知她的手刚离开方子,身后男子忽然发问:“夫人既然脉理精通,有何病患竟不得治?”
云徽清起身,在桌边微微扶了一把,便扶着栏杆走上楼去,转角处,看了他一眼。
那目光之中明明通透,却有种让人惊疑的神色。中年医者终于追上去,不再犹豫。
“夫人……”好不容易上了楼,进了房间,那跟在她身后的男子见到房中似乎并无所谓“病患”,却是终于不禁一惊。
“病者并非一人,实在天下。”云徽清扣上门,转身看着面前的中年医者,不让分毫,“北州成灾,天下危矣。”
抬手,微微撩起衣袖,腕间的银镯依旧是曾经的寒光:“云蔓银镯,杏林方家,纵先生奉清凤悦夫人为主,亦当遵从。”
“夫人,您是……”那男子见到清夫人名讳,不禁一拧眉头,“您……”
“清夫人自当传信,知会诸君‘君姬归晚’为云轩新主。”
“……您到底需要什么?”
云徽清褪下那一只镯子,放在掏出的一张薄薄的素笺上,素笺上一字一字极是清晰。
——洪水肆虐,疫病总会如影随形。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也是她身为所谓的医者,剩下的最后一点能力。
若是洪水止住,北州也成了千里无鸡鸣的荒村野店,那么朝廷费尽心机治理,又是为什么呢的?难道,只是想存着一块年年岁岁充满怨灵的土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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