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一章(修)

章节字数:11211  更新时间:10-03-18 1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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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李府时已近日暮,跑了一天,仍不免心事重重。在卢婉芪面前睁眼说瞎话,其实我知道那谎言她当场就能拆穿,可她终究没有指出来。罗暂开身为翰林学士,家里要什么书没有呢?说他向我借书讨好娘子,实在是牵强得紧。她这般善解人意,是为了我的面子,还是为了罗暂开的?我不知道啊。

    我想帮她,只不过我一人才智、能力毕竟有限。若是我有心撮合他俩,我又该如何做起?没人教我。钱落谷那里想必会赞同我,只是我们仍不了解罗暂开的品性,也不知道他们对彼此有什么想法。倘若将来证明那个罗某人对婉芪不好,我岂不是助纣为虐?唉,红娘果真是个苦差事,如果我还在五道堂,至少还能借着身份之便打探点儿消息。

    从回到卧房开始,我一个人便一直在苦思冥想。我想过去找王爷帮忙,可这样的事又要我如何出口相托?他一定会觉得我多管闲事,一定又要反过来劝我安分守己。我也想过去居元居那里找一下老同事,幸运的话就能一劳永逸。可若有人跟踪我找到他们的据点,害得他们暴露,我的罪过不就大了么?

    师兄啊,若是你与罗暂开有一点儿交情就好了,我也不必想破脑袋都想不出办法来。

    将厚厚的大衣脱了去,忽然看见腰间那只钱袋——啊,我忘了……忘了去存钱了。

    说起这银子的来历,还要追溯到不久以前,我与付远鹏见面的时候。我不知在这个年代,一个人若是为朝廷办事能得到多少酬劳。但说句实在话,我还是觉得五道堂给我的东西算不少的了——二百两现银,外加一座僻静的宅院,单论我这大半年来的工作业绩,这些也算得十分丰厚。银两和地契是隔天不知谁悄悄送至我窗前的,虽只有区区二百两,比不得那些真正的有钱人,但若我能精打细算的话,也足够下半辈子的吃穿用度。那所宅子暂先搁着不说,我原打算今天出门存一点儿,明天出门再存一点,就这样一点儿一点儿地将银子全都运出去,神不知鬼不觉地存进钱庄里。以后,我就可以见机行事,平日也能取些零头花花,或者留着以备不时之需。今日原计划在探过婉芪之后去一趟钱庄,只是没料到自己一分心就把正事忘了。

    “夫人……”

    “干嘛?”我正觉得腹中空空作响,掀开帘子探头一看,小娴正端着什么站在外厅。“是吃的吗?我刚好饿了呢。”说着便走上去径自端过来,再一看,竟是一碗浓稠飘香的肉羹。“这……”

    “这是老爷刚从外面带回来的,说是拿给夫人尝尝鲜呢。”

    “他带回来的?”不对啊,李斐回来的路上不会经过居元居的呀!

    “是啊,老爷说在路上看到就顺手买了。”小娴清脆脆回答完,收了托盘就走了。

    肉羹,鸡肉羹,还是……老牛家鸡肉羹。我不禁想起先前方夕岩曾在无意中提及,李斐以前常去老牛大叔的摊档。而他现在身负官职,却仍不改过去独来独往的作风,即便当值的时候也不会像别人家的老爷们似的带几个小厮在身边服侍,所以说……这是他亲自去买的咯?还是绕了远路去买的呢!亏他每每摆出一副公事缠身的忙碌样,连晚餐都不会与大伙儿一块儿吃,又是哪里来得闲情逸致?

    哼,鸡肉羹,鸡肉羹……

    怏怏地一匙一匙吞下腹,一碗肉羹很快见了底。肚子是填饱了,可我怎么还是觉得不舒服?只不过不是肚子不舒服,却是在心里。有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逝,我怔了怔,又摇头笑了笑,心想若是换作一般男子如此做,我定会认为他是在以退为进了。不过,他应该不会的。我那么伤他的心,他一定早就懒得理我了。

    冬夜总是静静的,虽然听得到廊檐下时而传来几人谈笑,那种熟悉又陌生的孤独感还是紧紧围绕着我。房里忽而有些冷,我看了看火盆,却燃得正旺。床头上随意扔着一件夹袄,凝眼看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已伸出手去,将它满满地抱在怀里。第一年的冬天已经冷得让我心生胆怯,那么以后的冬天呢?还有不知多少个寒冷的日日夜夜在等着我,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在眼下说苦。可是,好冷,真的好冷啊……

    外面仍是清冷冰凉的空气,却嗅得出淡淡的烟火味儿,好似谁家刚刚放过鞭炮、烟花,绚烂不曾见,只留给我一个引人遐想的气味。我一向不敢近距离接触那些装着火药的玩具,但却喜欢看别人蹑手蹑脚地点着引信,然后再逃命般跳出老远,噼噼、啪啪、嘭嘭,还有人们幸福的追闹嬉笑声。不免想得出神,停下脚步时,我竟来到了书房的门外。

    夜空中的星星多不多?我不知道,我只知它们都在朝我眨眼睛,好像在笑话我又失去理智了。有一抹类似委屈的情绪从心里钻出来,我闷闷不乐地拍拍脸,仍试图告诫自己千万不要感情用事——非心、非心,这名字不就是在告诉你不要有心吗?我正闷声站着,不经意听见房里传来某种异样的声音。李斐理应是在里面的,但是除他本人之外,显然还有另外什么人,一会儿静得毫无声响,一会儿又听到不同方位一齐响起轻微的踱步声。我不觉紧张起来,敛息屏气耐心倾听,可等了许久仍没有听到他们有什么交谈。李斐说他所做一切皆为报仇,会不会那里面的人是……

    “谁在外面?”

    哎呀不妙,被发现了!

    局势变化得太快了,我刚刚还在门外顾影自怜,现下却被当场抓了个现行。房门嘭的敞开,那个熟悉的身影不知何时已飘到我的眼前。我只能尴尬地笑笑,想了想,决定自然一些,不去找借口了。

    “师兄,我找你有事儿。”粘腻腻的语调像是刚从蜜罐里捞出来,连我自己都忍不住打了个颤,压根不敢看李斐的表情。他好像无奈叹了口气,说外面太冷,大方请我进屋细讲。

    咦,他不怕我泄密吗?还未等我多想,一只脚才迈进门槛,抬眼就看见书房中果真还有另外一人。这人穿着一身沉闷的褐色锦绣长袍,发髻盘得一丝不乱,那面色却像是小麦粉做的发面馒头,就连脸型都圆乎乎的,却也只是圆而已,并没有长多少肉。一双透着睿智和善的眼光一直笑眯眯地盯着我,见我打量完他,他才又泰然地施礼一揖。

    “嫂夫人有礼。”

    “您是……”心口噗通一声,我急忙福身还礼,暗里却在掂量他那声称呼——嫂夫人?

    “在下罗暂开,不才在翰林院就职。”温文的圆脸爽然道,我当即惊呼出声。李斐自然知晓我的惊讶源自于何,却只与罗暂开相视一眼,并不打算多做说明。

    “心儿,你先等我一会儿,罗大人正要回府,我去送送他。”

    “好啊。”

    他若有深意地看我一眼,这才与罗暂开一同离开。

    呼……这个世界太小了。白天时,我还在非议没见过罗暂开的面,谁知到了晚上反在自家见到了真人。不过,那人单看样貌倒与卢婉芪很是般配,虽是文人出身,却也不像哥哥那般瘦弱,不知他会不会也习过武呢?即使彼此接触尚不及一分钟,我多少还是能从他沉静的气质中感觉出点儿什么,至少,他应该是个真材实料的知识分子吧?翰林学士果真是翰林学士,只一眼就让人觉得他那脑袋里一定装满了非凡的学问。若是以后有缘深交,我非常好奇他与哥哥谁的学问会更大一些。

    只是啊,只是,有一点越想越可疑——李斐不是说他和罗暂开交往不深的吗?可他们刚刚明明就像朋友一样嘛!怎么看都不像是点头之交的交情。

    这书房里还是冷得要命。我一边跺脚一边活动脚趾,真怕再多待一会儿就被冻僵。瞅一眼地山,那个几乎算做摆设的炭盆里果然只亮着几点火星,快要燃尽却又死撑着不灭。看来,李斐就算是接待客人,也不曾想过勉强自己去迁就别人吧?他平日里明明对人很体贴的,奇怪……要么就是那个罗暂开也是火炉体质,压根不会感觉到这间屋子有什么不对劲。

    不过片刻,李斐很快就回来了。我不得不收敛了热身运动,见他先是关了门,而后唇边带一抹浅笑坐回了他专属的座椅。

    心里又闷了,我咬咬牙,决定先问他一些实际问题。“师兄,关于刚才那位罗大人,我能不能问你些事情啊?”

    “你又有问题了?呵呵,说吧。”

    “你之前还说和他不熟的。”我带着些许埋怨道。

    他一径微笑,眉眼之间始终不曾变色。“我不曾瞒你,我确实未曾与他深谈过。而且,今晚仅是我第三次见到他本人。”

    第……三次?我有些吃惊。不过想想还是算了,纠结这个有啥用呢?问我想问的便是。

    “师兄,那你知不知道罗大人平日里有什么爱好没有?”

    “爱好么……”他略略思考。“一般文人爱的,他应是都感兴趣吧。”

    这可好,文人又爱什么呢?文房四宝?字画?古董?还是金银财宝?我不禁大感苦恼,使劲揉着太阳穴。唉,问一个仅见过他三次面的人,我还能指望问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呢?唉,不好办啊。

    暗自沮丧地哼气,余光瞥见李斐正要呼人续茶,这才又看到一旁茶几上摆着的茶壶与茶碗。茶碗只两只,而且还残留着小半碗凉掉的茶水,显然是方才他与罗暂开用过的。他们真的只见过三次面吗?两人都能坐下来喝茶谈天,又让人怎么相信他们只是泛泛之交?我不免心存疑惑,却不好贸然问出口,只不过忖度之间对罗暂开有了些模糊的猜测。李斐必不会平白无故结识一个普通文人,哪怕那人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他也许对李斐日后的计划有什么助益,而他们之间也或许还有些不同寻常又不为人知的联系。由此推断,即便我能从他人口中了解到关于罗暂开的星点描述,也无法辨别那是否是他为了掩饰身份而佯装出来的假象。

    呀,不妙不妙,我可不能将卢婉芪推进火坑,还自以为帮她寻到了幸福呀!

    李斐为我换了杯子斟茶,淅沥沥的倒茶声悦耳地落入杯中,汇成一汪清香的琥珀色。我端来慢慢品着,略苦的滋味浸入喉口,化作一抹近似腥甜的回甘。神魂一闪,我想起什么,随即笑了笑,握住茶杯暖着手心。他总是不觉冷的,所以能在这寒冻的冰室安之若素,似乎冬天于他也与其他季节无异。而我最爱的季节是冬季,最怕的也是冬季。

    “对了师兄,十五那天你有空吗?我想……想去看灯会。”我试探地问他,问过后又赶紧瞄向别处。他剑眉轻皱,不知所以应了一声,没瞧见我的眉梢高高翘起。“那,可不可以由师兄出面,发帖邀请罗大人夫妇一起去呢?”

    “……邀请啊……”他悠然旋身背对我,似陷入思索又似出神,点亮的双目刹那流过一瞬淡漠。“也好,我过几日便送请帖过去。”

    “嗯。”我顿时欢欣鼓舞,捧着茶杯跑到他身边。“师兄,我还有一事……”

    他转头看着我眼巴巴的样子,长叹后笑意加深,却无奈地直摇头。

    “你何时会少一些问题呢?”

    “师兄,你听我说……”

    “不用了,我知道的。”他径自点着头,低头见我手中茶杯,便接过去放在桌上。我那刚被温暖的手指碰到了他的,他却像被烫着似的颤了一下。“心儿,近日你出出进进都在忙些什么,我虽然不说,又怎会看不出呢?”

    “那,师兄是不是愿意帮我?”我眼前一亮,只觉得心花就要怒放了。

    “呵……如果我不答应,你也不会安心呆在家里不是?”

    哈哈,我止不住地开心,却还是忍不住委婉地狡辩几句。

    “师兄,其实这事儿的推动者不是我,是钱落谷!我是好心帮帮手而已。”汗水啊……我默默攥了攥手心。

    李斐好笑地看着我说谎,彼此眼神交汇之时,谎言早已不攻自破。我只能咬着嘴唇看他脸色,他却好像要看我洋相似的久久不表态。

    “你答应我了是不是?”

    他还是笑,只不吭声。

    “师兄,练武之人是不是都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虽然不懂功夫,可跟着大家多少也学了点儿侠义精神……呵呵……”被他看得我直觉一阵心虚。唉,若是当初也顺便学些功夫就好了,偏偏仅有的那点点又被夺去了,真是没福气。“咱们总不能看着那些人无法无天却冷眼旁观吧?婉芪虽不是我什么人,可那帮人的所作所为真的太可恶了!你不知道他们有多么丧心病狂呀!我简直恨不得……恨不得……唉呀,只可惜我打不过他们……”我恨恨地宣泄不平,心里一时只想着那些人的残忍和狠毒,却没有察觉李斐听着听着面色陡然一变,眉间愁山隐现。

    “心儿,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知道啊,我是想帮婉芪讨回公道嘛!她性子太弱,若是此时没有人为她出头,她一定会一辈子忍下去的!”我理所当然说着,心中还暗暗盘算如何才能说动他的恻隐之心。

    “那你又知不知道……你现在也同我一样了?你和我,都走在一条路上了。”

    “和你一样,一条路?师兄,我不懂……”

    “你是不懂。你若是懂得,也就不会强要为人出头了——你在为别人报仇不是吗?”

    “为别人报仇……这么说,我也……在报仇?”话一出口,我顿时明白为何面对他总觉得心虚了。

    同一条路,一条复仇的路,只不过他是在为自己复仇,而我却是为了别人。突然间看清了自己,我却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在他面前,我口口声声说不想卷入他的仇恨,不想与那明枪暗箭沾上半点关系,可话里话外却像是在强迫他放弃一切恩怨,只有那样才有资格同我说什么相守一生。我以为时时以自私为借口就可以放纵自己,放纵自己任性而为,甚至以为那是怀着一颗善心去悲天悯人,却从未醒悟到,我其实是何等的不公正。我说我怕受他的连累,所以我宁可远离。可当我为人打抱不平时,他何尝会真的袖手旁观?何况我还不让他袖手旁观,硬要他为我提供帮助——对人对己双层标准,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胸前憋闷的感觉又加重了,我知道我已经失去了辩驳的资格。

    “师兄,是不是……我让你为难了?”

    他走近我身边,踌躇间,将我已然冰冷的指尖包覆在手心,慢慢地收紧。“我并不为难,只是……觉得有些委屈。”

    他在笑吗?我心慌地看他抿抿唇角,更觉羞愧万分。

    “对不起师兄,我……”

    “心儿,我并非是要你向我道歉。我只是忽然间体会到了,你说的那种心情。”

    我说的那种心情?

    “所以呢?”我不好意思再抬头看他,只怕这一看会彻底失了主意。他的手好暖啊,是不是男子的手都会比女子的暖上许多呢?而且他的手那样漂亮,相形之下,我只有愈发自惭形秽。

    “所以……你做什么,我便陪你一起去做。你怕担惊受怕,我便偏要去尝一尝那会是何种味道。而我私心是想……若我能陪你走到那条路的尽头,你是否……也愿意陪我走下去?”温热的气息缓缓贴近面颊,我暗咬双唇,心惊地退开一步。

    我要被他说动了吗?我不清楚。似乎无论我怎样选择,我都会预见会有后悔的那天。可是我的心在痛啊!我想要他的承诺,我想要!我几乎急得哭出来,慌乱的脉搏已将我松动的意志传遍了全身。他又在说那些诱人的话了,他又戴上迷惑人心的面具了,是不是?可我竟然会觉得高兴,竟然真的会高兴!他这算是什么呢?要挟还是表白?我不知道,不知道,我急得直想逃跑,跑到天涯海角让谁也找不到,那样我就能让我的心沉静下来,对不对?对不对?对不对……

    “心儿,我以前从来不知什么是害怕,什么又是担心。身为男子若想要成就什么,必然会舍弃一些东西,我甚至为自己的毫不在乎感到万幸,万幸我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可是对你……心儿,你听到我在说什么吗?”

    “没听到没听到!”那都不关我的事!我恼羞成怒想要逃走,却被他用力制住双肩。我推他打他,发泄般的用尽力气,他却丝毫不为所动。我不甘心地哭了,为何我在他面前总像是在无理取闹呢?他永远都那样从容不迫,即使面对任何人都能毫不妥协,为何妥协的就要是我呢?呜呜,老天你太不公平……“李斐,你……趁人之危!你一点儿都不君子……你明知道,你明知道的……”

    他知道什么?我已经来不及思考了,只知自己又羞又恼,口不择言,却并不清楚自己究竟要说什么。静静地等我发泄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有了动作,似是后悔地叹口气,瞥一眼窗纸上映出的几颗人头,旋而低声道:“心儿,你尽管出气,可房外……有人偷听。”

    啊……啊?!眼泪还挂在脸上,我匆忙抬头望去,果见有人抻着耳朵躲在外面。我已经这么惨了,这帮人还要看热闹吗?不该当做什么都没听见好好去睡觉的吗?

    “你怎知那不是刺客。”我无意义地嘟囔,抹着脸上的眼泪深吸几口气。李斐又笑,却不知他使了什么暗器,只听“啪”、“啊”几声,窗外那几个影子就立刻散去了。

    是我发泼了吗?否则怎么会把好事者引来呢?我……我竟然会这么失态,太丢人了。

    “……可打够了?”他含笑问我,好像方才他一直是在逗我,而我却要死要活正中了他的圈套。

    我努努嘴哼出一声,虽然不明白为何刚才还对他满含愧意,现在竟变成了满腹委屈。

    “我嫌累了。况且我不会功夫,怎么打你都不会疼。”

    “谁说的?”右手忽的被他拉近怀里,隔着他棉质的长袍贴上左胸。“你可知,这儿有多疼么?”手心下有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我像是被点住穴道似的任他握紧我的手,冷汗却袭了一身。

    他这是要干什么?

    “心儿,你要我等你多久?”

    他怎么可以那样笑呢?好像我这辈子欠下他好多好多债,再也再也还不清了。我浑身一颤,想起自己总该要挣扎,却发觉无法驱使自己的手臂。

    难道我真的动心了?

    “我和你,早已牵扯不清了……”

    谁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啊!

    他蓦的倾身靠近,却在即将碰到我的唇时错开几许,淡淡地吻上我的唇角,浅尝辄止瞬即离去。

    他……他亲我?

    我这才迟钝地捣住双颊,脑中却像融了化了,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竟然……

    我愣愣低头看向地面,看到他顺垂的衣角边缘和素面的单靴,心儿登时揪紧,疼得泪水也涌出眼眶。那点似有若无的酥麻犹在,他唇上温软的触感也那样真实,我甚至还记得他嘴边淡淡的气息……

    仅一瞬,却让我心头忽的涌过一朵奇妙的浪花。不过一个吻,一个亲在脸颊上的吻而已,我怎么会……心底深处有扇紧闭的门在瞬息间崩塌坍圮了。我试图收紧下坠的心呼喊着清醒过来、清醒过来,却恍然发现它早已坠了下去,再也回不了头了。

    我死定了,我这回真的死定了!

    他静静拥住我,像是终于得到了他企盼已久的珍宝。我已经失去了一切抗争的力量和勇气,只知眼前的怀抱温暖得让我舍不得离开,久据心底的执念不觉已化为乌有。他为何会吻我?我只在心底怯怯地问,好似他能心有灵犀听到我的话。但他何以听得到呢?他只是将我的头轻轻按在胸口,像是要我听清他的心跳,又像是要我熟悉他衣上的味道。那幽幽的香气似乎被施了法术,我只觉心里渐渐变得宁静下来,却不知今夕何夕直想昏醉过去。一分又一秒,时间好像也静止了,我贪心地沉浸在他安静的拥抱里,想起过去,又想到了现在,却忽然不敢去想未来。

    我彻底失败了。

    我还是输给了自己。

    对他,我已经下定决心做个无情无心的坏人,我不敢为自己拼贴一个没有未来的命运。可他不打算放我走,他要用那样美好的承诺打动我,让我心甘情愿留下来。我又要自作自受了吗?怨不得他的,是我不够坚定,也太脆弱。我已经万劫不复了,我再也回不到过去的丁非心了。

    而他呢?他……真的爱我吗?

    或许,说“爱”还为时尚早吧。

    我虽不敢相信他会为了我放弃仇恨,但我相信他为了复仇必会改变自己的本性。他是个好人,却是个背负重任的好人。我也知他对我并非没有真心,只是我如今身份特殊,又如何相信他靠近我别无动机?是啊,他的目的只有那一个。为了铺平他的复仇之路,他一定会竭尽全力讨好任何他想要讨好的人,然后利用他们一步一步往前走。而我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丫头,他又会看上我什么?

    我就说么,我输给了自己。

    心渐渐冷却下去,我只觉此时的自己就像那些闺中怨妇,明明知道始作俑者是谁,却甘愿忍受痛苦的煎熬。虽然知道站在他身边是一件多么冒险的事,我竟然也抵不住诱惑,抵不住他一再深情的目光。泪滴晶莹滑落腮边,温温暖暖地融化了我心底的顾虑。我方要开口,一丝心痛却不期而至,熟悉的酸涩滋味随之侵上心头——我不由骤咳一声,一口血已涌出了嘴边。

    他惊愕地捧住我的脸,急忙用手指揩尽血迹,却望见我愈发沉浮不定的目光,懊恼地欲将我抱起。“心儿,我带你……”

    “师兄。”我已不觉胸口发堵,神智也异常清醒。紧紧攥住他的前襟摇晃,我低叹一声望向他。“我没事,真的没事。”

    他是真的吗?我看着那深幽的眼眸喃喃自语,瞥见他脸上升起抹自责的神色,自己却吃吃的笑出声来。是毒啊,那如影随形的毒,一次又一次地折磨我,为何就是不肯离去呢?呼吸慢慢顺畅了些,心底却有另一个声音鼓噪着。他抱起我将我放在书桌上,我暗暗鼓起勇气,颤颤地抬手摸索上他的脸,却只敢用指尖轻轻拂过,不敢踏实地落上去。李斐静静地俯视着我,任我凉凉的手指在他脸上一寸一寸游移,听我像疯子一般自言自语。

    难道我以前从未细细观察过这张脸吗?他是个多么俊朗的男子,我如何敢相信他会这样柔顺地站在我面前,任我轻薄?呵呵……我真的该知足呀。模糊了的记忆中单有他灿若繁星的眸子,每每想到“三师兄”,我就会想起他的眉眼,想起他永远和煦如风的温柔。我以为我能看清他,以为他一时孤傲,一时体贴,只是因他摘下、戴上面具太过频繁,叫外人难以分得清。但又有何必要硬去区别开呢?不管哪样的他,他都是李斐,是我的“师兄”,他还会唤我作“心儿”,也只有他会这样唤我。我着迷了,或者入魔了,是不?我就像从未见识过男色的豆蔻少女,痴痴望着那双眼睛,他也静静回望着我,四目沉沉相视纠缠,好像彼此目光中隐含了什么深意,而我们都执着地想去一探究竟。

    “师兄……等我哪日打了退堂鼓,你再放我自由吧。”

    这般任性幼稚的话,连我自己都禁不住笑了。我没敢再去看他,我仅存的勇气就快要用尽了。他还是温柔地将我揉进怀里,我好似终于寻到了追寻已久的什么,想抱着他大哭一场,却又止不住满心的笑意。

    男子的胸怀啊……我沉沉吸气,双手揽向他宽阔的脊背,紧紧交握,好似一生都不愿放开。

    是我的梦吗?新婚夜铺天盖地的火红再次闪回,挥之不去,现在想来只觉难以置信,难以置信我竟然是他的妻。我和他早已成了亲,不管当初是出于何种考虑,如果我因此存有白头到老的幻想,那也是情理中事。只是我还想着做我的自由女性,还憧憬着风生水起的人生。身受现代的文化教养对我来说或许是不幸,那隐隐的大女子想法在这里压根派不上用场。我曾坚持要寻一个爱我的、同样也是我爱的人,两人情投意合,此生不渝。可那一点儿都不现实。我不可能走遍天下去寻找一个或许存在、或许不存在的假想情人。

    他,那样的一个他,怎么会喜欢我的呢?

    久久的,夜色深沉得已经分不清几时了。我捧着一张脸静坐窗前,仍觉心音如鼓,好似在宣告着……对他,我会倾尽一生的心动。我听到自己的心在跃跃欲试,甚至在怂恿我抛却矜持。可我真的爱他吗?

    当我身为旁观者时,看着谈情说爱的两人,总觉得一切都明朗得不容置疑。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何来那么多一言难尽又言不由衷的借口与托辞?可当我成了那两人中的一个,却发现自己也无法免俗地犯了难。我喜欢同他在一起,可我不知我是否能爱他到不顾一切的地步。若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又叫什么“爱”呢?仅一个字,在我心中却被看得很重很重。我一直认为爱人的人要具备崇高的信念,要无私付出,还要在关键时刻为了所爱之人奋不顾身。所以我怕自己的胆小怯懦会出卖我。如果将来有一天,证明我爱自己更甚于爱他,我又要如何面对他?

    我好困惑,我到底将他看成什么?

    不,别再多想了,多想要入魔了。

    李斐仍就住在西面冰冷的厢房,尽管每天相处的时间也还不多,但我们会一起吃过晚饭,然后再一起去书房里沏一壶香茗,一边品茶一边闲话天地。他和我一样钟爱沉静的气氛,不喜纷扰,却每每在望向我时淡抿笑意,那般柔和温暖的目光总会使我不觉沉迷其中,好像就这么不说话而被他一直关注着也是件令人极为开心的事情。我也才知道他写得一手好字,大气或隽永,凭字看人,总觉得他的真性情一定也相差无几。而我呢?写的字连七八岁的孩童都不如。于是我向他学习写字,每晚都会在书房练上大半个时辰。这时的他似乎成了隐形人,只会默默伴在我身边凝神观察。一时万籁俱寂,我心神一闪,笔下也走了样。每当这时,必会听到他殷切地阐述起“练字炼心”之道,握过我的笔杆亲自上阵示范。

    我喜欢看他写字的样子。

    为何会这样呢?虽然面对他时时会神游天外,我却是怀着莫名欣喜喃喃自问。按理说来,像我和他这般寡言少语的人凑在一起,一定会更加沉闷无趣。可为何我反而觉得心中越来越安宁?夜晚因此变得异常短暂,而白日却觉那么漫长。我从不知自己也会成为整日沉迷于情情爱爱的小女子,如此的依恋他,依恋到连自己也感到害怕的地步。他有他的使命,尽管我认为那只是一场徒劳,他却不会因为我的反对而萌生退意。我怕我会失去这份安宁,我怕当我付出全部真心的时候,就是他离开的时候。

    师兄,他早已不是师兄,而我却执意叫他师兄。我其实不知该如何称呼他,只是冥冥中觉得那声师兄会不时唤起他的记忆,告诉他我期盼他仍能像以前那样。我所说的担惊受怕的日子,就要开始了吧?我会为他担心,会为他忧虑,可我不打算厌恶这心情,我又怎么会厌恶呢?如果能以此为代价换得他的真心以对,我又如何禁得住不去做?

    我变了吧,或许我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只是一直不知。我其实是多么喜欢有人陪着我,有人想念我,有人目光灼灼却只落在我的身上,我还能骗得了自己吗?不,再也不能了。

    “师兄,你记得早些回来。今天天色不好,我是怕你走到半路,要是下雪就……”

    “我记得的。”

    外人眼中的李斐必定是一个优秀的男子,仪表不凡又知谈吐进退,每当我想到这样的他被我一人独占,总觉得自己连背影也高大起来,连带生出好些大无畏的勇气。我还不敢断定这就是爱了,谁又能说那不是习惯性的依赖,又或者生为人固有的占有欲呢?不过周围的人却都察觉到我的变化,若是谈天说到“老爷”,他们总会暧昧地等看我的反应,然后再心知肚明似的彼此交换眼神,掩嘴嘿嘿的偷笑。我再也不必强要解释什么,我已经有了理由和立场保持会心微笑。甚至当马大娘和茹婶话家常时提及怀孕生子,众人又将目光投注向我时,也没能叫我羞得脸红心跳、手足无措。生育是神圣的,但那是很久以后的事,干嘛去想那么多?

    静心,静心,小心入魔。

    他回来了,还是习以为常对我笑一笑,却笑得深沉而朦胧,像要把那笑花绽放得再馥郁绚烂一些,连我也融进他的笑里去。我没听到旁人打趣的话语,只觉耳根又是热热的,心儿也依旧躁动着,却有一个声音告诉我,放开手,敞开心吧,何苦那么束缚自己?

    “快去换衣服,我等你吃饭。”

    “嗯。”

    好像一夕间,天地不再是天地,连北风也停止呼啸。空气变得温润了,而满怀勇气的我忽而不觉得这个冬天有多么冷了。冬天是颓败枯萎的季节,可我却对它存着深厚的留恋。儿时曾度过不知多少个刻骨铭心的冬夜,每当自己受不住思念或委屈而想大哭时,天上便会下雪。我好像也因此受到安慰,好像自己在这世上并不是孤身一人,看着雪,嗅着,触碰它,感受它,我的心就会暖暖的。

    只是不知这里的冬天,主管下雪的各路神明是否还认得我呢?我真的好想看一场雪,或者……是想和他一起看雪,看雪淋漓尽致铺满大地,看雪的磅礴将我与他一同吞没,呵呵……都没能打雪仗呢,这个冬天太可惜了。

    默默地遐想许久,突然发觉我自起床后什么都没做,只是想着他。这怎么能成呢?不行不行,我一定快要入魔了。草草敛拾着门庭前的几片枯叶,再一一丢到树根底下,狠狠地踩上几脚。我想我只是被那晚的他刺激到了,虽然只被刺激到一小下,但也足够让我拣个阶梯下了台去。他必是晓得我已经些微动了心,所以才会紧追不放逼我承认。回首望望澄湛的天空,这个冬天许久不见这么高远的天了,青幽幽的,好似又回到了秋天的时候。我喜欢这空气里的味道,尽管嗅得出萧瑟,却也有种美妙。我最是识得冬夏之间的落差,就像一个人处于峰顶与谷底时的两重心境。

    习惯一人过活,并不等于喜欢一人过活。

    又想起不久之前,付远鹏还是我师父的时候曾经说过,我将来总是要嫁人的。虽然那时我仍持怀疑态度,但结果竟真的如他所言。身为人,总归逃不过生老病死、婚丧嫁娶这些环节。我不想特立独行,我从未意识到自己的固执和执拗也会伤害到别人。唉,我这磨人的性子,有时就像一只刺猬,有谁会喜欢这样的女孩儿?连我自己都不喜欢,李斐怎么会看上我呢,真是想不明白。

    越想越难受,越想越觉得自己很不堪,于是看到谁都不禁会想——若是我学他的样子,会不会更受人欢迎?而被我盯视的众人又哪里猜得到我的心思,只知我忽然间变得怪怪的,见到谁都要研究上好一阵儿。小娴也跑来笑我,我也觉得自己实在可笑,可我又该怎么做?这年代的闺中妇女难得有交际的机会,我还能向谁学习修身养性嘛!茹婶倒是好心帮我找了一堆书来,一看却是讲妇德之类的老古董。马大娘也闲不住了,一听说我要学学问,满口都是“老爷”如何如何。

    我知道啊,早就相形见绌了,干嘛还要再来提醒我?

    苦恼了一段时间,却不敢把心事告诉李斐。夜间的遐思偶尔会让我难以入睡,我便枕在他的枕头上,仿若能借以得到些温暖安神的力量。白日里想的多了,难免就会在梦里与他相会。只是梦醒之后,我竟然将梦境记得一清二楚。再出门看见他本人,总是忍不住胡思乱想,每每羞得抬不起头来。

    我愈发清醒地认识到,我有多么不正常,又有多么正常了。只是叫我如何迈得出那一步呢?我太笨,太平凡又太普通,横看竖看都没有半点魅力。这样的我好似只应该谨守本分默默等待,连一丝一点的妄想都不该有。

    唉,难过啊。老天,快快下雪吧,安慰安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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