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野草  第五章 甘苦缘石

章节字数:8722  更新时间:09-04-26 1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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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何每个时代都总有一些人向往着遁世归隐?因为山林在发出召唤,召唤人们避开俗世的喧嚣,去呼吸清新的气息吗?不,山和树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见证世间的一切纷乱,并没有呼唤任何人去接近它们。逃避躲不过战争和灾难,只是偶尔登一次山,可以在石头上刻几个字,不管后人有没有看见那块石头,你的名字仍然永远刻在那里。◆

    冬日的朔芳城,难得出一回太阳,但尽管霜华人都不喜欢冬天,却也不讨厌这个季节。正如当今的霜华大领不论是齐一贤还是齐淮信,只要登上宝座的那人能确保领国太平,就不会遭人非议。

    齐淮信半敞着冬衣,斜卧在大领府后院水阁里的天鹅绒垫子上,旁边站着七八个丫环,有捧着珍稀古玩的,有提着雕花鸟笼的,也有穿着华丽舞衣刚刚跳过舞的。他摇了摇手里的金柄折扇,见那几个跳舞的丫环走近了,鼻子里没好气地“嗤”了一声,丫环们就老老实实地站住了脚,一脸委屈模样,但似乎早就料到要被数落一番。

    “这叫驱煞舞么?我花银子找人来教你们,那是看得起你们这些丫头,才让你们跟着我妹妹的陪嫁队伍去鹤平,好在邢清扬那老狐狸面前显示出我齐家的尊贵地位,挫挫他的锐气。结果呢?瞧瞧你们这德行,你、你、还有你,笑起来比哭还难看,就你们这跳法,还驱煞呢,恐怕反过来倒将鬼怪越引越多!”

    “大人,您冤枉我们了,姐妹们不是没用功,只是这驱煞舞真的太难跳了嘛!”为首那个丫环上前几步,走到齐淮信身后,一边给他捏肩膀,一边将嘴唇凑到他颈边吹气,整个儿一媚人的妖精。

    齐淮信看也没看她,一把推开,伸手拍了拍衣裳,“去去去,小浪蹄子,谁有闲工夫陪你发春?全都给我下去!”

    “哟,大领大人,几个小蹄子就把您气成这样?可别伤了身体才好。”

    齐淮信赶走了丫环们,心头的火可还没灭,刚一转眼,却看见了走进水阁的凌若松。

    “你怎么到现在才来?是不是淮礼闹脾气恼着你了?”

    “大人说哪里话,郡主端庄贤淑,怎么会跟属下闹脾气?属下是和梵灵使节多谈了一些关于婚礼的事宜,才会耽误时辰,还请您海量汪涵。”凌若松点头哈腰地说着话,虽然如今的他已是外务大臣,但依旧改不了那一脸奴才相。

    齐淮信收起折扇,放到膝盖上磕了几下,忽然神秘地一笑:“若松,你还记得前些日子来朔芳献艺的那个名叫弄月的辽渊艺伎吗?可惜啊,自从事发当天后,她就没了消息,我这心不知怎么了,就在那儿七上八下的,夜夜难以入眠。我说,等你操办完淮礼的婚事,就顺便去帮我寻找她一下吧。”

    弄月?大人怎么突然问起弄月来了?凌若松偷偷看了看齐淮信的眼神,一说到那个艺伎,这主子的魂恐怕都已经飞出十万八千里了。主子的心七上八下,恐怕自己现在才提心吊胆,他可看清了事变那天救走凌秉秋的人是弄月,而追捕了好几日,也没有他们的下落。直到前几天他偶然带着两个随从上郊外游玩,发现华梨山九坪洞前立着父亲的墓碑,落款是凌若杉的名字,着实让他出了一把冷汗。

    “你发什么愣?究竟听清我的话没有?”齐淮信叫了好几声,他才回过了神。

    “当……当然听清了。不过恕属下多言,这次我国与梵灵邢家和亲,大人要嫁淮礼郡主,也要娶邢家的宛桢郡主,在这时候突然要打听一个卑贱的艺伎下落,似乎有点不妥。”

    “有什么不妥?我把这事放在婚礼之后,已经给足了那老狐狸面子,他以为用他的女儿就能套牢我,好方便他今后吞了我们霜华?没错,我坐上今天这个位置,他邢家是帮了点小忙,可我齐淮信就要甘心做他邢清扬随意摆弄的棋子?他做梦!我看那个艺伎弄月绝不是什么丑陋之人,恐怕是真正的风华绝代,并且身手不凡。否则,她也不可能在那么危险的情况下还能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能找到她,我一定要纳她为侧妃,就不信牵制不住老狐狸的眼线女儿!”

    凌若松跨出大领府的门槛,回望之际,倒抽了一口凉气。他掏出手绢擦了擦鬓边的虚汗,即使齐淮信并不知道凌若杉和他的兄妹关系,他心头还是不自觉地笼上了一层阴影。

    他清楚地记得齐一贤中毒那天,正是他买通了内侍搞出来的伎俩,那种剧毒叫做蚀心粉,并非下在酒中,而是抹在齐一贤的专用酒杯边缘。他知道齐淮义常有为父亲擦汗的习惯,也让齐淮信安排了内线在堂弟身边,在他当天所带的手绢上放了一种叫芫香的粉末。这种粉末的香味和檀香非常接近,本身无毒,但碰到蚀心粉和酒,就会将蚀心粉的毒催化进而加剧毒性,齐一贤才会当场死亡。

    然而,对妹妹凌若杉,他尽管不够了解,却知道她是跑惯了江湖的人,齐一贤中毒之后,她恐怕很快就能察觉到毒究竟来自何处。之所以没能立刻揭穿这个阴谋,是因为她对霜华国本身的怨恨,以及顾虑着那时的艺伎身份,他并不清楚凌若杉扮成艺伎来进宴的目的,但若是妹妹暗地里传出流言,他的地位和脑袋怕是都难保。他紧紧咬着下唇,捏了捏拳头,才登上停在府外那辆华丽的马车。当然,他会派出所有身手强健敏捷的手下,就算把霜华国翻过来,也要找到凌若杉的踪迹,不过永远都不会把她献给齐淮信……

    穿过花厅和长廊,便是梵灵大领府的偏殿,邢震洲携着母亲的手,跟着侍从去见父亲。邢清扬即将迎接霜华的儿媳妇入府,又要于不久之后嫁女儿,下人们为筹备婚礼忙得不可开交,但婚礼的主角却一直被蒙在鼓里。

    一路上看见张灯结彩的,邢震洲很是纳闷,他悄悄凑到母亲耳边,有点担心地问着:“娘,该不会是爹又要娶新侧妃了吧?他都一大把年纪了,有四位夫人、六个子女,难道还想着要别的女人给他生孩子?”

    方夫人只是拉了拉儿子的衣袖,并没有表现出惊讶和慌张,若真是丈夫要娶侧妃,她也早就已经习惯。如今若不是原天铿亲自上净坛山请她回府,她恐怕根本不会再跨进这个门槛。然而看到花园里盛放着各色的梅花,又多了新的小苑和新瓦房,她似乎可以猜到,那即将进门的姑娘定是出身显贵、崇尚京风的优雅。

    “二夫人,二公子,请随小的进殿,大人和邢家所有宗亲都在里面候着二位呢。”

    一个近侍恭恭敬敬地迎上来,接二人入了偏殿。邢清扬与贺夫人正在接受宗亲们的拜会和贺礼,近侍和丫环们搬着东西进进出出,好一派喜气洋洋!邢震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才不过上山陪母亲住了半个多月,回来就撞上这等子怪事。更令他吃惊的是,他和方夫人刚进殿,那些亲戚全涌了上来,一个劲甜言蜜语地奉呈,就差还没下跪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爹和大娘他们……”

    没等邢震洲问完话,他的一个堂姐便插嘴道:“哟,敢情你们娘儿俩还不知道?霜华的淮礼郡主就要做咱们邢家的公子嫔,震洲啊,就快点准备当新郎吧!”

    “什么?爹和大娘要我迎娶霜华郡主?”邢震洲大吃一惊,英俊的脸竟在瞬间变作苍白,猛然间,他看到父亲转过身,正对他笑着点头,浑身的血液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

    他不是没听说过霜华齐家女子们的美貌,或许是因为有皇室的血统,她们骨子里就带着与生俱来的优雅气质,无疑是所有大领家族中最端庄贤淑的女人。可是,他却同样知道,不论是领国和领国之间还是小县与小县之间,只要不想因为利益之争而引发流血冲突,和亲是最上乘的良策。只是他并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政策婚姻下的牺牲品,但他不能就这样拍案而起,宗亲们都坐在偏殿中,如何也不能乱了礼数。

    邢清扬招呼宗亲们坐在两旁的席位上,抬眼望了望儿子,他不是没注意到儿子的不满,却依然若无其事地指着窗外的腊梅树,缓缓对贺夫人道:“虽然现在是隆冬时节,但很快就要过新年了,等儿媳妇进门之后,我就打算让他们小两口住到那边的梅苑去。淮礼郡主喜欢风雅,有那些奇丽的梅林环绕,新房也多了几分诗意,你说是吗?”

    贺夫人笑着给丈夫斟上一杯酒,“大人,瞧您对震洲多疼爱,震英和您过世的老战友崔大人家的小姐才缔结婚约不久,大儿媳还没过门,您就等不及让二儿媳提前进门,还专门让人修建了梅苑。我听说那淮礼郡主长得跟名画里的仙女似的,又漂亮又贤惠,加上您对他们小两口的福泽庇荫,连我都羡慕死香凝和震洲他们母子俩了呢!”

    “爹,孩儿可以说几句话吗?”邢震洲抬起头,没好气地盯了贺夫人一眼,贺夫人皮笑肉不笑地闭了口,悄悄将丈夫推了一下。

    “有什么就说吧,反正你就要成亲了,若是有什么东西想要,除了覆雷剑之外,为父都可以赐给你。”邢清扬摸着胡须,俨然一副慈父的样子。

    邢震洲朝父亲叩了个头,欠起身子沉声道:“孩儿原本以为爹要进军霜华,没想到却是要同霜华和亲,既然您那样深谋远虑,早已和齐淮信立过这种契约,为何只将我一个人蒙在鼓里?爹,您有问过我的意见,想过我的感受吗?您要我娶谁就得娶谁,我在您心中到底算什么?”

    “呵,震洲,你爹给你安排了那么好的一门亲事,你倒把他的好心当成驴肝肺?”贺夫人插嘴道。

    邢清扬拦住她,望着儿子沉默了片刻,眼中透出一丝狡黠的光芒。“问得真好,你在为父心中究竟算什么呢?你不过就是我膝下一个不争气的儿子而已,这次的和亲正是为父给你一个为我们邢家争气的机会。只要你娶了淮礼郡主为公子嫔,梵灵就能一方面牵制住霜华,一方面利用霜华的力量,更快铲除西方那些诸侯势力。如果我军能早日杀入南方的银桂国,这天下……差不多就会改姓邢了。”

    “那宛桢呢?她和淮礼郡主一样,都是政治的筹码、战争背后的工具,等梵灵和霜华联军攻下西方的青淀国之后,您就准备牺牲掉自己的女儿,去和霜华重新开战?您又怎么知道齐淮信一定会被打败?”邢震洲眼中燃烧着火焰。

    邢清扬忽然上前,一把抓住儿子的手腕,直拖着他到了后殿。“你是在怀疑为父的实力和威信吗?那姓齐的小子野心再大,恐怕也大不过你吧?我既然可以制服你,更能在背后策划政变扶齐淮信上台,就算他骑上了千里名驹,我也能把他从马背上重新拉下来!”

    “爹,就算您有那样的威信和实力能得到天下,可是一段没有爱情的婚姻,您让孩儿如何轻易接受?不仅是我,宛桢的幸福同样也会被您一手葬送……”

    “爱情?你这小子才多大点儿?竟然跟为父说爱情?我简直恶心得都想吐了!上次为父不是没告诉过你,自从我出生以来,就从来没学过什么爱情的字眼,身为大领家族子弟,要留在胸中的只有权势,不相信笑脸,更不相信感情,首先要提防的就是自己的至亲好友。女人本来就不是用来谈感情,而是用来繁衍后代的,相信所谓的爱情,等于慢性自杀!我劝你最好学聪明点儿,为父给得起你金钱和势力,你就得给我好好利用,买女人的心,买朋友的心,但永远别交出自己的心。如果你连这些都做不到,你还不如现在就当着所有人的面拔剑自刎!”

    “是吗?孩儿恐怕要让爹失望了,我绝对不会娶淮礼郡主!”

    邢震洲如电的目光对上父亲的脸庞,坚定的眼神充满强烈抗议,仿佛熊熊烈火就要从那对漆黑的双眸喷射直出。无声的讯息,比语言更真切地表露着这对父子的恩怨,第一次,这个少年从后殿闯到了前面,当着邢氏众多族人之面,直接忤逆了可怕的父亲!

    众人都惊得目瞪口呆,邢清扬却笑了,笑声既冷酷又犀利。“你当真要忤逆为父?还是要背弃梵灵?”

    方夫人上前,要把儿子拉回座位上,谁知邢震洲一把甩开母亲的手,“娘,您别拦我,为一段政策婚姻毁灭自己的儿子,究竟是我的错还是爹的错?我说过不娶淮礼郡主,就铁定不娶!”

    “来人!把这逆子给我捆起来,重打四十大板!”

    邢清扬一声令下,殿外突然闯进七八个身材魁梧的军官,立刻上前捉住邢震洲的手脚,就像制服一头野兽似的将他按倒在地。这些人虽然都是低阶军官,却都是邢清扬的贴身侍卫,只听从大领之命,就算对待大领之子也绝不手软。邢震洲知道自己若是反抗,这几个军官未必是他的对手,但他亦非常清楚,反抗只会表明他害怕了父亲的惩罚,和妥协就是同一回事。

    “大人!请您放过震洲吧,孩子年轻气盛,才会出言顶撞,让我劝劝他好不好?”方夫人吓得脸色发白,但为了避免儿子受罚,毅然跪伏在丈夫面前央求起来。

    原天铿也急了,连忙跪到方夫人旁边,恳求道:“请大人三思,二公子就算再怎么不是,他也是您的亲生儿子,况且再过十来天就要大婚,这四十板子要是把人打坏了可怎么办?您要是实在不解恨,就打属下这个教导无方的代辅吧!”

    “娘,原师傅,你们别为我求情。爹想打的人不过就是我而已,没理由连累你们一同受罪!”邢震洲倔强地伸着脖子,仿佛还在对父亲做出进一步的挑衅。

    邢震英见势不妙,也欲上前求情,谁知邢清扬厉声喝道:“把二夫人、原将军和大公子都拦好了!四十大板,一板不少地给我重重打这不识好歹的浑小子!”

    “是!”

    两个身材最壮硕的军官应声剥了邢震洲的上衣,举起碗口一般粗大的军棍,朝着小伙子身上猛力砸下,一丢架就是十来棍子。

    邢震洲小时候不是没挨过打,但从未受过这般残酷的杖刑。要说三百六十行可没有军棍这一行,但连妇人们都知道,这施杖刑的人也是靠手艺吃饭。只要军棍一举,受笞之人的生死就在他们一念之间,有的行刑者能打得人皮开肉绽,却伤不到骨头,可有的则是根本不打破皮肉,受笞人却会造成严重的内伤。邢震洲只感到一阵阵剧痛像冰冷的海浪般拍击着心脏,仿佛眼看就要把他送到鬼门关,却突然又被拉了回来,方夫人和原天铿看得心都碎了,然而他就是不愿意呻吟半句,只紧紧咬着下唇,仍然不服气地圆睁双眼盯着父亲。

    二三十板下去,小伙子背后已经露出一道道血淋淋的杖痕,已然昏厥。邢清扬端起酒杯,一抬手将酒水泼上儿子的脸,邢震洲颤抖着身子清醒了过来。宗亲们从没见过邢清扬这般教训儿子,都为小伙子捏把汗,但仍然没有一个人敢上前说情,怕是那板子不长眼,也要打到他们身上。

    “我再问你一次,这淮礼郡主你娶是不娶?”

    “不娶……死也不娶!”邢震洲的嘴唇已被咬出了血,声音尽管已不如之前响亮,顽强的抗议却仍然存在。

    邢清扬气得将桌台一掀,上面的器皿摔了满地,“好,你宁死不屈是吧?给我继续打!别让他死了,留着一口气,到那天就算抬也得把他抬进新房完婚!”

    又是十几板子下去,邢震洲终于承受不住那种剧烈的疼痛,又一次昏死过去。邢震英再也忍不住了,拼命推开了拦住他的两个军官,跪倒在父亲面前,大声疾呼道:“爹!别再打了!别再打了!”

    “震英,你让开!”

    “我不让!您口口声声说疼爱孩儿,却偏要让我眼睁睁看着弟弟遭受如此重的杖刑。震洲他不是您的敌人,他身上和我一样,都流着您的血啊!您的板子打在他身上,同样是打在我的心上,既然您一定要当着大家的面教训儿子,剩下的板子干脆就让我替弟弟受,您要消气,尽管让他们朝我身上打!”邢震英说罢,奔到殿堂正中,扶起满身伤痕的弟弟,朝举着板子的军官们露出后背。

    “你——”

    邢清扬双目圆瞪,脸涨得通红,举起的右手停在半空中,长叹一声,好容易才收了回来。贺夫人的心已经提到了喉咙上,总算松了一口气,连忙上前拉住儿子的手,眼泪都快掉下了。

    “多谢爹开恩,孩儿保证在大婚之前劝服弟弟,请您相信我……”邢震英朝着父亲深深拜了一拜。

    “回去吧,找个治疗外伤最好的医官,给震洲那小子开几帖药。不过震英,你也别忘了方才答应为父的事,若是震洲没能回心转意,到时候反悔不肯成亲,我能让医官治他一次,也能再打他一次。”邢清扬转过身,怏怏地走到屏风后面,没有人看过他最后的神情,只听到茶杯掉在地上摔碎的声音,单调又痛人心扉。

    邢震洲站在净坛山顶,眺望远方的天际,漆黑的天空里,寥寥点缀着几颗并不明亮的星。沉痛的洪水还未在心底落潮,身体却似乎很累,风吹动松涛的声响传到耳畔,还是那样寂寞、凄凉。他转头望向母亲卧室的窗棂,不觉垂下了头。母亲变得越来越憔悴,那片衣底已不能再像从前一样为他遮风蔽雨,因为他不再是个孩子,只能用自己的双手去撑住那沉重而黑暗的、像是要从天上掉下来的乌云。

    “邢震洲?”

    不远处的树林中忽然传来一个似是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他猛然回头,不禁愣住了,那人竟是许久未见的凌若杉!

    “你……从朔芳回来了?要不是刚才还出了点声,我还以为是幽灵出现。”他望着她,笑容分明透着苦涩。

    “我想见的是夫人,不是你这个骗子。”

    “你说……我是骗子?”

    “还跟我装腔作势?从一开始,你父亲邢大领就在幕后策动了朔芳政变,接着又要你跟齐淮信的妹妹和亲,一切早在你们父子的盘算中,而我不过是一只被人耍弄的猴子。”

    “不,你误会了,我没有半点耍弄你的意思,我也是事变后才知道……”

    “现在解释有用吗?时光不可能倒转了!”

    凌若杉厉声打断了他的话。

    “你让我做探子,不就是想知道那天发生的事吗?好,我告诉你,齐淮信把蚀心粉涂在他叔父的酒杯边缘,又暗地里把芫香放在了堂弟齐淮义的手绢上,仅仅是喝了几杯酒,擦了一把汗,霜华大领就死于非命。齐淮义被我哥哥凌若松亲手杀死,我好不容易救出了爹,本来想带着他永远离开这个人间地狱,可他却选择了自尽……很好笑对吧?朔芳事变中丧生的所有人,不过都是你们梵灵邢家权势游戏下的牺牲品。”

    “凌若杉!”

    “不要这样叫我!从前的凌若杉已经死了!”

    她猛地从腰间拔出宝剑,朝着他当胸便刺。邢震洲并未躲闪,双眼一闭,仿佛早就在等着她将剑刺穿自己的胸口。剑尖碰到他的衣裳,她突然停住了手,她看到他的眼神,竟藏着极度深沉的痛苦。

    “为什么不还手?为什么不躲开?”

    “既然你爹是因为我们邢家而死,我又为何不能受你一剑?前些天我爹杖责我的时候,我就没想过还能在这世上活多久,也许死在你手上倒更是干净利落。”

    凌若杉剑锋一侧,倏地转到他身后,一剑划破了他的衣裳。星光下,她看到一道道青紫色的伤痕,握剑的右手不觉颤抖。她紧紧咬住嘴唇,剑锋“唰”地一声收了回去,冷风拂过脸庞,有些隐隐作痛。

    “怎么,对我产生怜悯了吗?想不到你这额上生着赤星的丫头,说话听来那样刺耳,却藏着一颗慈悲心啊!”邢震洲笑着,脸上的肌肉在抽搐。

    凌若杉没有回答,只是凝视着他深邃的眼神。星星渐渐钻入了黑云里,这个凄冷的夜,他们两人似乎都醉了,醉在比海更深的苦痛之中,一直对视着站到了天明……

    “水蕴深深碧,

    舌偕寸寸香。

    何消吟味苦,

    半世似泉汤……”

    坐在山间的大岩石上,邢震洲提着装满苦丁茶的紫砂壶,不经意地吟起凌若杉曾经吟过的诗。两人并肩在这山中游荡着,也不知已是第几日,也许他们都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跟对方变成这样一种既微妙又奇特的关系。或许同是天涯沦落人,只单纯地需要听到彼此的声音,喝着同一壶苦丁茶,也就足够。

    “我都快忘记那首见不得人的破诗了,没想到你还记得,是无意还是故意的?”

    “无意如何?故意又怎样?我从小就接触着黑暗,早已分不清善恶,就好像爹说的那样,人只要活着,就注定要玷污自己的心,我只是渴望自己被污染的心可以偶尔借点什么东西清洗一下,或许你的佳句,便是可以清洗人心的东西,所以我记下,随时都可以拿来自我安慰。”

    凌若杉不禁笑了:“这算哪门子破理由?”

    “那你爱听什么样的理由?”邢震洲也递上一个微笑。

    “想听你说,你这贵公子也跟我一样,变成了灾星。”

    邢震洲听到这话,哈哈大笑:“是啊!灾星,还真不是只有你这丫头才配得上这名字呢!喂,我好像也诗性大发了,要不要听我这个被你传染上怪病的家伙也给你回吟一首?”

    凌若杉摆摆手,“罢了,邢二公子,你要有此雅兴,还是等你成亲之后,吟给你的郡主听吧。”

    “连你也觉得我该接受宿命?”他的声音沉了下来。

    “如果换作是我,我可以接受宿命,但我不会认命,因为我想睁大眼睛看看,将来的世界到底会变成什么模样。沧海桑田不过弹指间,或许有一天,我的命运就能靠自己的双手来改变了吧。”她凝望着山下的风景,睫毛低垂着,看不清眼神,却能感觉到一股难以言明的无形之力。

    “凌……”

    “我已经抛弃那个名字了。”

    “要是你不介意,我倒可以替你重新起一个。”

    他的目光中带着不同从前的温柔,轻轻摊开她的右手,伸指在她掌心比划出三个字——冷、星、桓。

    “冷星桓?”

    “清冽如面,赤星在身,剑透威武桓桓之气,又有什么名字比这更适合你?”

    邢震洲站起身,雪白的衣袂被风吹动,山的那一边,云雾底下升起了一轮红彤彤的太阳。阳光正照在那块大岩石上,他笑着重新坐下,为她倒上一杯苦丁茶。

    “这石头,我也想给它取个名儿,叫甘苦石。因为不管要经历多少的痛苦,我也一定要得到爹的覆雷剑,在这里和你一起用宝剑刻下咱们的姓名,到时再品这苦丁茶,应该就会甜到心头吧。”

    当邢震洲回到大领府时,邢震英碰巧去了弟弟的住处,还送了不少补身的药品。看着那些东西,他有点哭笑不得,就算自己要娶妻,男女间的那点儿事不是没尝过,再说他年轻力壮,哪里用得着这些玩意儿?郡主的身份虽然矜贵,可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女人,只是血液里流淌的东西可能跟艺伎不太一样,但要是连个女人都征服不了,他这男人恐怕也做得失败。

    “这臭小子,现在才舍得回来,就那么不想看见你哥吗?喂,你身上的伤养得怎么样了?我可是亲眼见过那些拿棍子的家伙训练打人,面前就放一豆腐块,棍子往那上边砸,真正的能手是什么你知道么?豆腐没裂成几块儿,里边却稀巴烂……”

    “哥,我的伤没你说的那么严重,我好歹也是邢家二公子,那几个家伙手下还留着情呢。倒是你,没事送那些玩意儿来做什么?瞧我现在都健步如飞、生龙活虎了,用得着补吗?你是要你弟弟吐血还是马失前蹄啊?”

    邢震洲和兄长调侃着,邢震英却一开始就看出弟弟的眼神不对劲,分明是在下人面前装腔作势,等遣走了人,关上房门,马上就得变脸。

    “震洲,别装了,前次你被爹打成那样都不同意和亲,你以为瞒得过我?可是爹的脾气你也清楚,他就像炉灶里的火炭一样,表面上不会冒出火苗,可是一旦往上面添几根柴,立刻就会窜出火焰。不是哥要说你,像你这样不断往火里丢柴,难道真要所有牵挂你的人看你引火自焚?”

    邢震洲眼中流露出几许失望,“哥,从小到大,除了娘之外,你一直是对我最好的人,你了解爹,也了解我不是吗?或许在别人看来,政策联姻在贵族世家司空见惯,可只靠着一副躯壳去和一个陌生女人结合,身心都被无形的枷锁束缚,那样的我就好过吗?被绑在悬崖上风吹雨淋,无论怎么喊也喊不出声,只能等待死亡,难道你也和爹一样忍心看着我郁郁而终?”

    “可恶的小子,明知又可能被你打败一次,我竟然还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真是傻瓜……”

    邢震英闭上双眼,摇头叹息。

    “听着,这次我来看你,不是来逼婚。到迎亲的那天,原将军会先来见你,你只管跟他走就成。至于以后的事,你必须得相信我,我绝不会让自己疼爱的弟弟被爹打死,更不会让你走向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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