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4312 更新时间:23-01-16 08:02
冥钱满地,还有不少被路过的劲风卷起,在空中纷扬。
“这附近荒坟挺多的。”许长河牵着马,和墨青席并肩走在未干的泥路上。
山脚阴冷,墨青席不太舒服,许长河怕他风寒复发,就没有立刻骑马回去。
“那边是乱葬岗。”墨青席道:“常有无名棺木,一停好几年。”
许长河这样的世家公子,一般来说根本不会有机会到乱葬岗溜达。
“无论刻多好的碑,死了就是死了,身埋黄土泥削骨。”许长河感慨道:“我要是死了,与其孤零零躺在那奢华的坟冢中,还不如葬在这儿,至少热闹。”
这么晦气的话,墨青席听完就皱起了眉,拍他头皮:“胡说什么?”
“人都会死的。”许长河揉着后脑勺,无畏道:“埋葬是为了给活着的人留念想。”
还好许承不在,不然这小子没吃的板子眼下就得补上了。
“不过那都是变成老头子之后的事情了。”许长河笑颜明媚看着他:“你比我大三岁,到那时肯定也是个皱巴巴的老头儿。”
墨青席叹声:“指不定早就被你气死了。”
“那我就把你埋进我家祖坟,这样等我死了,和你挨边儿,我们还能聊聊天。”
“……”
这人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墨青席别过脸去,用愠怒的口吻掩饰尴尬:“你这是在咒我早点死吗?”
“不是不是,呸呸呸!”许长河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呸了一地口水:“我的意思是咱俩可以做一辈子好朋友。”
“……嗯。”墨青席点了点头,心中期待起了有许长河的一辈子。
那日子必然是不会寂寥。
金铃马忽的停下来,不走了。
许长河还没来得及仔细查看怎么回事,前路摇摇晃晃抬来了一只漆黑的棺材。
送丧的人在两旁撒着纸钱。
墨青席轻声提醒:“长河,让他们先过。”
死者为大,许长河这点道理还是懂的,他安抚了下金铃马,与墨青席一起站到路边。
棺材慢慢悠悠从他们眼前过去。
墨青席和许长河的目光紧随其后。
许长河的手在墨青席后背扯了下衣料。
墨青席与他对了个眼神,迟疑地把头点下。
许长河便将金铃马给他牵着,然后快步追上送丧的队伍,拍了末尾一人的肩膀:“大哥,瞧你们眼生,应当不是本地人吧。”
头戴白花的男人回答:“是本地人,只是常年在外做生意。”
“我就说呢。”许长河摸了摸鼻子,然后故作不经意地问:“这驾鹤仙去的是您什么人呢?”
男人说:“我家叔祖。”
许长河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哦,这是要落叶归根呐。”
男人跟着道:“是的。”
许长河在他肩上一拍:“节哀。”
不等男人说什么,他就回到了墨青席身边。
墨青席道:“如何?”
“满口胡编。”许长河压低声音说:“棺材都没有下钉,送丧的队伍里连个哭丧的人都没有,都是男丁,听那人口音,也不是本地人。”
墨青席看着那群人远去的方向:“那边是乱葬岗。”
“既然是叔祖,理应葬进自家祖坟,怎会抬到如此荒凉的地方。”许长河摸着下巴道:“他们只在外头披了一件孝衣,篮子里只有冥钱,像是匆忙置办的。”
墨青席环顾四周:“此处人烟稀少,我们没有人手。”
许长河哪管那么多,翻身上马:“本少侠去会会他们。”
墨青席大惊:“长河!”
许长河追上的送丧的队伍,掏出怀中的短剑,卡进棺材板与棺身的缝隙中。
因为没有钉死,他策马笔直划过,一鼓作气上挑,棺材板顿时被掀翻,落到一侧的泥地里。
棺里躺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
“你们叔祖可真嫩。”许长河单手御马,口吻揶揄。
装着冥钱的竹篮被高高抛起,送丧队伍摇身一变,成了凶神恶煞的索命者。
许长河在马上尚有优势,但没料到这伙人训练有素,配合着用麻绳绊马。
金铃马踢飞了几人,高抬前蹄发出嘶鸣。
许长河的短剑够不着他们,若是长枪还能一战,这种敌众我寡的情况下,他只能逃。
“下来吧你!”
趁着许长河稳住金铃马的空档,一柄铁锹挥向许长河的面门。
许长河后仰,站着泥腥的铁锹擦着他的鼻尖过去。
身侧又砍过来一把柴刀,许长河躲避不及,只得滚落马背。
那些人抄着家伙就朝许长河的脑袋重击。
许长河抱头翻滚。
与此同时一刀一剑破空而来,将许长河护在了寒芒之后。
许长河惊喜万分:“狄大哥!良弓师父!”
良弓踩着人头飞落他的面前,拔起刀:“我不记得收你为徒了。”
许长河拍拍身上的泥土站起来:“你教我武功,就是我师父!”
狄雁从外面杀进来,许长河看他拧人头的手法比摘果子还轻松,连忙请求:“狄大哥,留活口!”
他话音刚落,仅剩的活口自己抹了脖子。
“……”
墨青席迈过一地尸体,去揪许长河的耳朵:“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若非他们及时赶到,你就得过清明了!”
“我这不是没事嘛。”许长河把他的手抓下来,揉了揉耳朵,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狄雁把挡路的尸体踢开,“我和良弓要走了,今日出城,想着跟你们道个别,问了县衙门口的两个衙役就寻过来了。”
墨青席走到棺材前,俯身去探棺中人的脉搏,手还没接触到皮肤,青年突然睁开了眼,抓住了墨青席的手腕。
“青席!”许长河去拔他的手:“诈尸了?”
“……”墨青席道:“人没死。”
青年坐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舒展筋骨:“这是哪儿啊?”
墨青席答:“虞城县。”
“啊?”青年迷糊道:“我怎么来虞城县了?”
许长河打量他:“你是什么人?怎么被装进棺材里的?”
“棺材?哦,这是我睡觉的床。”青年语出惊人,“我叫易雪生,正前往京城,赴任太常寺主簿一职。”
狄雁乐了:“这睡癖有点意思。”
良弓确认周遭没有埋伏后,收了刀:“此地不宜久留。”
许长河拍拍棺材:“易主簿,您这床要带走吗?”
“不用。”易雪生爬了出来,整理仪容:“我得去报个官,有劳带路。”
许长河挑眉:“你怎么知道我们就一定认路呢?”
易雪生看似放空,实则是推敲一番,望向许长河,不紧不慢道:“我猜,你应该是虞城县县令之子吧。”
许长河怔住。
狄雁与良弓走得悄无声息,待许长河回过神,两人已经不见踪影。
他们只得先把这位一脸呆样的太常寺主簿带回县衙。
许承与他闭门密谈许久,许长河趴在门上半点声响都听不着。
等门开了,许承面沉如水走出来,审视着一脸好奇的许长河:“做什么?”
许长河问:“爹,他到底遇上什么事儿了?”
许承挥手赶他:“不是你该管的事,给我习字去。”
“哦。”许长河嘴上应了,待许承拐出院门,他就往屋里冲去:“易主簿,你的救命恩人来了。”
易雪生坐在木椅里,神情仿若目空一切。
“你这是跟我爹聊什么了?”许长河在他眼前晃动手掌,“喂,你还活着吗?”
“别乱说。”墨青席倒了茶,给易雪生压惊。
易雪生颓然地接过茶杯,道谢之后,又把它放下了,叹道:“我可能不是易雪生了。”
许长河听得一头雾水。
墨青席也给许长河送去一杯茶水,提点道:“易主簿躺在棺中,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
许长河明白了:“你连官告都没有,也无文书佐证,即便去了京城,他们也不会认你。”
“历来都有不法之徒冒名顶替官员。”墨青席说:“易主簿这一路想来是不太平。”
不然也不会躲在棺材里睡觉。
“是的。”易雪生又叹了一声:“我家中已无亲故,离乡之后就开始被追杀,不得已才躲入棺中,只是这次醒来,包袱不见了。”
“我爹现在只是个县令,没办法为你做主。”许长河知道他爹为什么拉着张脸了:“况且谁都不认识易雪生这个人,他也不能轻信于你。”
易雪生双手放在膝头,神游太虚。
过了会儿,他转头端起温凉的茶一饮而尽,“口说无凭,我是不是易雪生已经不重要了,如果太常寺的易主簿能敬忠职守,今日之事,就当没发生过吧。”
“我差点被人乱刀砍死诶!”许长河怒拍桌板,站起来道:“我岂能放过幕后之人?太常寺易主簿是吧,我这就骑马上京去拆穿他。”
许长河说风就是雨地跑了出去。
易雪生看向端坐在旁的墨青席:“你不拦着?”
墨青席淡定喝茶:“他先祖父前太师许正阳,伯父中书侍郎许远,堂兄大理寺少卿许长川,母亲礼部尚书独女……你且说说,谁拦得住他?”
易雪生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什么?!”
“在你酿成大祸之前,把它平息吧。”墨青席放下茶盏:“易主簿,你是自愿长眠棺中,由着他们将你埋葬。”
易雪生垂眼看自己的鞋尖:“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是聪明人。”墨青席道:“你听到了县衙、衙门的字眼,推断出我们是县衙的人,又从长河的穿戴、谈吐确认他的身份,其实你一直醒着吧。”
易雪生指尖抠着木椅扶手:“我只是不敢轻举妄动。”
“那些人要杀你,为何还要将你放在一口不封死的棺木里下葬?平白增添风险。”墨青席逐一指出疑点:“他们也没有打晕你、将你捆住,可见是很放心你不会呼救、逃走。”
易雪生道:“或许是他们一时疏忽。”
“长河今天告诉我,埋葬是为了给活着的人留念想。”墨青席莞尔:“这话很好,串联起了这件案子的两个主犯。”
易雪生捏得指节发白,他没想到会在这小小虞城县,遇到这么两个难缠的人物。
“假设,你是自愿让出主簿一职,代替你的那位”易雪生”在顺利赴任之后,第一时间想要将你灭口,却又念及旧情,要留你全尸,命他们挖坟立碑……”
墨青席一眼望进易雪生的眼底:“而你决心赴死,却又想着以防万一,就来县衙,因为你知道一个小小县令无法去京城搅动风云,所以有持无恐地透漏一二,好时时给那位任上的”易主簿”敲个警钟,叫他敬忠职守,不要枉费你们这般谋划。”
易雪生头皮发麻:“你到底是什么人?”
墨青席单手支头,说的累了,便敲了敲桌面:“剩下的交给你了。”
许长河把门一开:“你怎么不多夸夸我辉煌的出身呢?”
易雪生这才意识到被他们演了:“你们、你们故意的。”
墨青席回应许长河:“你告诉我的就这些。”
“那我下次与你多说点。”许长河走向易雪生:“这种掉脑袋的事你们也干得出来,简直目无王法,开不速速招来!”
易雪生瘫坐在椅子里,事迹败漏,堵在心口的郁结却烟消云散,他坦白道:“我是易雪生,赴任的是我同乡好友,我亏欠他良多,无以为报,便出此下策。”
许长河难以置信:“他都买凶杀你了,你还当他是朋友?”
“去年,我家发了瘟病,我与他是邻里,他父母人很好,愿意过来照顾我,只是这病凶悍,他们最终都被我连累了。”
许长河摇头晃脑道:“所以你为了补偿他,就把这肥差拱手相让。”
易雪生点头:“是。”
“你当京城的父母官好糊弄么。”许长河嗤之以鼻:“太常寺掌陵庙、祭祀、礼乐仪制,稍有差池就是灭门之灾,你那朋友若真是个人才也就罢了,要是个庸庸碌碌的草包,你明年还得给他烧纸呢!”
“他能做好的。”易雪生如是道。
墨青席神情黯然:“人心难测,他现在只是想灭你一人之口,待他在太常寺扎稳脚跟,你可曾想过,被你牵连进来的虞城县县衙,会有怎样的下场?”
易雪生怵然:“不会的……”
“那冒牌货若是个正人君子就不会做这偷梁换柱的勾当,更不会要你的命,现在你逃过一劫,他只会觉得你背信弃义,然后变本加厉。”许长河义正言辞道:“我绝不会放任一个有可能加害我爹的人在朝为官,你好自为之。”
言罢,他夺门而出,脚步声风,头也不回,可见是动真格了。
墨青席郑重问易雪生:“你真的想死吗?”
在探易雪生脉搏时,墨青席注意到了他眼角的泪痕。
易雪生回想起自己在棺木中的绝望与恐慌。
人是贪生怕死的,即便是圣贤也拗不过天赐的求生欲。
不论易雪生答复了什么,许长河的信当天就加急送往了京城大理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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