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586 更新時間：14-02-01 18:50
細細辨認，銘琇也認出了眼前的男子。此人正是姚慕姚老爺早年結交的好友、營造師蒯翔。當年，他是一名技藝高超的青年工匠，受雇於姚府，在藐姑射山上，營造姚家的房屋廳堂和山水園林。幾年島上山水之間的生活、匠作的經驗和營造的曆練，又有姚老爺的悉心點撥，加之其自身聰敏好學且天賦極高，最終，逐漸成長為一代園林大師。
銘琇還在想他出現在此處的緣由，剛欲招呼，冷不丁看見了他身後不遠處站著的廖廣安和幾個仆役、匠人。廖廣安那道驚訝、探究的目光，一下子提醒了銘琇。她淡淡起身，微微一福，“蒯師別來無恙否？陸遇聞這廂有禮了。”
蒯翔略有一絲訝異，隨即反應過來了，點了點頭，“尚好。陸姑娘一切安好？姑娘為何不遠千裏來到臨潢？出門在外，可有姊妹兄弟相陪？令尊令堂知道嗎？”
銘琇瞟了一眼廖廣安，歎了口氣，搖了搖頭，說：“一言難盡！我本欲往蜀郡投親，陰差陽錯之下，來到臨潢。如今隻我一人寄居在此，家裏並無人知道。”一來，怕蒯翔多問，透漏自己的身份，二來，心中既存了許多疑問，也須求教蒯翔，故而，銘琇借故支開了廖廣安。“廖總管，蒯師乃是家父的故友。他鄉遇故知，實屬不易。可否容我，借貴府寶地，與蒯師敘敘舊呢？”
“姑娘哪裏話”，廖廣安一躬身，無比恭敬地說：“王爺吩咐過，王府就是姑娘的家。姑娘想吃什麼、要什麼，隻管吩咐便是了。但不知，姑娘想在哪兒與蒯先生敘舊？還請姑娘示下，小的也好命人準備茶點。”
“不必費事了，就在這榆樹之下吧。”銘琇以手示意，請蒯翔坐下。二人側向，坐在了草坪之上。“擺一個矮幾，備一壺清茶也就是了。”說完，抬眼望向廖廣安。
廖廣安會意，帶著仆役、匠人，忙他自己的事情去了。不久，就有婢女送來一張矮幾、兩個蒲團、一壺清茶、並幾樣點心。東西放下，隨即離開了。
眼見四下無人，銘琇張口便問蒯翔，“這王府裏新建的花園，為何竟會同藐姑射山上的一模一樣？”極力壓低的說話聲裏，還帶著一絲顫音。
“說來話長！”蒯翔長歎一聲，說出了這園子的來龍去脈。
年頭時，蒯翔接了江南一家富戶的工程，營造一座小型的私家園林。沒料到，工程剛才進行到一半，就被官家的一封征召令緊急調往京都汴梁。匆匆將手頭的事務交接給了副手，蒯翔一路由人護送，日夜兼程，來到了汴梁。不想，等著他的，卻是一位故交——永王府的總管，方進。
方進給了他一個意想不到的驚訊。南北議和時，北朝的附加條件是，點名要蒯翔為北朝的晉王府營造一座園林。方進亦知曉他早年在北朝所曆的坎坷，並沒有過多地要求。隻希望他能為了千萬黎民的福祉，接下這項工程，北上辛苦一趟。營造園林所需的一應材料，均由南朝皇室提供，請他不必掛懷。……
一番思慮之後，蒯翔終於接下了這個工程，啟程北上了。原想著，來到王府，不過是依山臨水，憑地勢建一園林，亦或是挖湖堆石，用人工造一山水。卻不想，花園的圖紙早已是準備下了的。
當蒯翔看到圖紙的第一眼，幾乎驚呆。那圖上畫的，正是剛出道時，他在藐姑射山上營建的工程之一。姚家的二位小姐，一胞雙生。於是，她倆的閨房，仿著方家老屋、東西對稱的格局，做成了三明兩暗、一幢五間的大屋。屋外的梧桐，是島上一株原生的大樹，似已有了兩個甲子的壽命。有了他的蔭蔽，可以為小姐們添壽避禍。不遠處的池塘，本是島上一個天然的湖泊。活水遊魚，取生生不息之意。白石假山，乃姚慕老爺親手設計，親自選料，親身督造。拳拳父愛，溢於言表。鑄鐵的秋千架，是三位少爺的周到。架上的紫藤，是方氏夫人的細致。所有的景致，都是姚家眾人的心血凝成，且他又從中受益良多。這樣記憶深刻的工程，他又怎會認錯？
蒯翔本想建議，另選園林的樣本，卻被一口拒絕。多方打探之下，才聽王府的下人說起，這草圖中的景色，竟是來自於晉王鄴洪基的一個夢境。訝異之餘，無奈之下，蒯翔隻得按照圖紙營建、施工。
雖則按照圖紙施工，有些項目卻實在無法施行。梧桐樹性喜溫暖，不耐嚴寒，北方並不常見。百年以上的梧桐大樹，就更加難以尋覓了，即便尋著，老樹的移植也是極其困難的事情。若一定要梧桐，就隻有小樹了。好在這院中本就活著一棵老榆樹，雖不及梧桐貴重，倒也堅韌厚重，也有六十多年了。蒯翔實不願拔去，便將它代替梧桐，留了下來。
池塘又是一個問題。藐姑射山是東海之上的一座小島，雨量豐沛。島上有三處品質迥異的天然水源，且水量都很充足。二位小姐的閨房，雖選址在小島地勢高起之處，卻能坐擁一湖深水，可謂得天獨厚。近處又有一處清泉水源，所以開挖池塘時，隻是開闊了湖水的麵積，清理了湖底的淤泥，工程非常便宜。
但在臨潢城內的晉王府邸，水源卻是極其珍貴的寶貝。北方地下無泉，即使掘地六尺也未必有水。池塘的開挖，工程浩大。逆地理而行，絕非園林的宗旨。多番踏勘王府周邊的地形、水源之後，蒯翔建議，在院中開出一條河道，引來宮中的水源，在園中形成一條小河，既可使庭院有了水景，又不花費太多人工。且皇宮王府本屬一脈，共享水源也不違製。鄴洪基采納了他的建議，這才有了今日的這番景象。
“這座屋子，也是圖紙上畫著的？”銘琇特意多問了一句。
蒯翔點了點頭，“確是如此”。
“那屋內的結構和隔斷呢？”銘琇追問。
蒯翔微微低了頭，“這，是我自作主張了。但凡房屋，外觀無不受製於格局。格局一定，屋內的隔斷便是大同小異的了。所以，我按著二位小姐閨房的樣子，做了這屋子的隔斷。”
反正，院子的景色已經被複製了出來，也不差一座房子了。銘琇不再追究，又問起了另一件事。“按著您北上的日子算來，這園子和屋子應是早就建好了的。如何時至今日，尚未完工？”
“這正是另一件巧事”，蒯翔苦笑了一聲。“這位晉王爺，不知怎麼了，專愛上了南朝的院子。從南朝回來之後，突然說要改建他的內書房，而且，還是按著永王府內書房的樣子。園子裏的外景建成之後，房屋的工程便暫時停了下來，把書房的改建提前進行了。內書房完工之後，這園內房屋的工程才得以繼續，故而，至今仍未完工。”
銘琇沒想到，事情竟然是這樣的。一時之間，也不知怎樣說才好。“蒯師，這兒的情形，我是指這園子、大屋和內書房，您有沒有跟旁人提起過？”
“孤身獨在異鄉，又逢如此蹊蹺的大事，我自然不敢向任何人提起。就連平日的言談也加了幾層小心，唯恐露出蛛絲馬跡。故而，王府裏，至今無人知曉這是姚家的園林，也沒人知道我與姚家的關係。隻是方才，乍見大小姐坐在樹下，實是驚慌失措。一時之間，思慮不及，脫口叫了大小姐了。”蒯翔說得小心。雖然知道銘琇不會怪他，但仍然為銘琇的處境擔心不已，也為他適才的口快而內疚不已。
銘琇點了點頭，深切地感謝蒯翔的細致和謹慎，並請他幫忙。“蒯師可否尋機，設法將我的處境與此事的詳情，通報永王府或姚家？”
“幾個月前，永王府派了人來送木材石料。我假意寫了一封報平安的書信，請來人帶回，轉交方總管。信上，我已將這院子的蹊蹺都一一寫明了。結果，木材石料還是照常送來，可回音卻至今未得。也不知，方總管收到我的信沒有？”蒯翔臉上流露出焦急的神情。
聽了這段經過，銘琇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那封密信。方叔叔千方百計瞞著她的，也許就是這件事情。“應該是收到了。可能是諸事紛亂，沒有頭緒，隻得先以不變應萬變了。”銘琇心下了然，也就不著急了，“若有機會，您可設法將我的境況告知南邊。一切小心，不必著急，以您的安全為要。實在不行，園林落成之後，您南歸之時，再辛苦一趟也就是了。”
蒯翔點頭應承。其實他早已打定主意，要將銘琇流落此地的消息，盡快通知姚家。姚慕老爺對他有恩，無論如何，他也要報答姚府的知遇之情。但是眼前，還有一件事，他必須同銘琇商量。“大小姐，園子裏的房屋已經上了漆，隻剩下室內的裝飾了。王府指派的督造總管，已經多次向我追問了家具的式樣和陳設的布置。我一直推脫著，說我隻管經營室外的景致和建造房屋，室內的陳設，我一概不知。如今大小姐在此，萬一有人問起，好歹替我圓了過去。”
聽他這樣說，銘琇立刻答應了。心下十分滿意，畢竟蒯翔沒有將她姊妹二人閨房內的情形說與外人。偶然，又想起了一件事，詢問蒯翔。“如今，蒯師手下的工匠，全都是北朝安排給您的人手嗎？都是些什麼樣的人呢？”
蒯翔仔細計算了一下，說：“北朝是安排了不少人，可惜手藝都不怎樣，幹不了細致活兒。後來，我在南朝俘民的奴隸營中，倒是發現了不少好的匠人。木匠、石匠、瓦匠、漆匠都有，甚至連栽種花草的園夫也有幾個。這些人被北朝的皇室買下，是皇家專有的奴隸，留在這園子裏做工，有的人還帶了徒弟，也教了好幾個北朝的年輕工匠。如今，各項工程的進展，較之早期，要快了許多呢！”蒯翔有些好奇，“大小姐問這個幹什麼？”
“沒事，不過隨便問問罷了。”銘琇沒有多說，隻是點了一下，“還請蒯師能多留意一些有手藝的匠人，讓他們參與園子的營造。做他們擅長的工作，待遇總要好一些的。救人一命，七級浮屠。這也是您的功德。”
了解了她想知道的，便辭別了蒯翔。臨走前，她告訴蒯翔，如今她就暫住在王府的內書房。若有為難的事情，可以來找她。
蒯翔心領神會，頷首稱謝，目送銘琇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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