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541 更新時間：10-07-29 22:32
天亮不過半響，臨縣寶地的行宮開始悄悄熱鬧起來。前天王妃大人剛去了鍾山的豐神寺參拜，並下榻四天不回行宮。哪曉得昨日裏，府中便來了貴客。聽聞是此時落住行宮的英王魏子沁的乳娘。名字好像叫什麼炯娘來著，但下人們私底下更喜歡稱呼她為“好好婆子”。
這個外號來得妙。這位老婆子盡管腳腿不便，勝在容貌慈祥為人和藹，待誰都有禮三分，逢人說話都帶句“好”，還一邊笑得樂嗬嗬。下人最愛永遠是隨和的主子，這老婆婆來了僅僅一天就跟府上上下混個大熟。也博得了“好好婆子”的親昵稱呼。
這位好好婆子，當然就是易容的伊周子。
小時，與子衿一起廝混，曾與這位好好婆子處過一段日子，所以，對老婆子的脾性和習好也算知道大概。老婆子性格溫文，最喜歡吃的東西是糖蓮子，最愛說的話是“好”。她這輩子就帶過兩個孩子，一個年輕的時候死了，一個還活著，就是魏子沁。她是打心底把這兩個年幼喪母的孩子當自己親生的來看待，自然也是掏心地對他們好。這份心意，曾經有幸接觸過她的伊周子不難感受。
正是因為知道她的事情，才能高枕無憂地繼續扮演這個角色，扮成熟人最大的好處就是不容易露出破綻。
就要委屈真正的好好婆子在孟錢家裏蹲上幾天，大抵不會受委屈的，要真受了委屈，伊周子回去跟孟錢拚命。
輕聲軟語的呼喚不斷徘徊於耳畔，侍女青葉的藕手微推尚在睡中的伊周子：
“好婆婆，日上三竿該起來罷。”
睡得迷迷糊糊的伊周子哪裏聽得進這樣的鬼話，他翻身過去，背對青葉繼續蒙頭大睡。青葉耐著性子喚他起床。方才王爺叫人來發了話，說好早飯要把老婆子請過去。可如今老婆子不願醒來，自己做下人的又該怎麼辦。總不能踹她一腳，擰起耳朵對著大喊“起床”吧。
折騰了好一會，伊周子總算心不甘情不願地起來洗漱。臉上擺出一副虛假和藹，推脫不習慣服侍，讓青葉等人在一旁候著。到底拗不過青葉，留了她一個服侍更衣，其他人先行退下。
伊周子本來就是少爺，自然習慣別人的服侍。但他現在的身份是炯娘老婆子，當了一輩子乳娘的人，名謂多好聽仍是個下人，對於青葉的殷勤服侍自然得擺出局促困窘的模樣，一張遍布皺紋的老臉隱約泛著紅意。這孟錢做的人皮麵具，手工算是絕了，隔了一塊麵具，伊周子的真實臉色仍能夠透出一二。
拿過老婆子的輪椅，擺放好衣物。青葉攙扶好好婆子坐好，招呼人進來照料。三兩個婢女小童進來伺候，眾星拱月般地把老婆子送到用餐的偏廳。
魏子沁早早候在那，見到老婆子進來，連忙上前接過輪椅，親自推到自己座位的一旁伺候著，一切不借他人之手，孝子之心，其情可表。
盡管魏子沁長年軍旅，膚色卻並無一般軍人的暗黑，倒與他臉色一樣蒼白。劍眉朗目、唇紅齒白，也是一副不錯的皮相。可惜眉宇之間糾結一股化不去的憂鬱戾氣，把英氣削去幾分。
用過早飯，魏子沁便要離開。身為今上二弟，如今分封河外的英王，魏子沁有著與他職務相稱的繁多公務。拱手辭過乳娘，正欲離開之際，急急趕了回來，拱手作揖，對乳娘婆子道：
“得問阿母多年腳疾不愈，不孝應當為阿母訪遍天下名醫才是正事。偏適逢臨縣怪病叢生，公務倍增，尋醫之事隻得押後。”
老婆子聞言，眼眶紅了紅，哆嗦地伸手扶著他的鬢發：“好，好。王爺有心，阿母受領，好好工作方是正事，莫不要因為老婆子而耽誤了日事才好。”
“這個該是。”
魏子沁向一旁佇立的侍衛揮揮手，意領的侍衛示意外麵的人把東西帶進來。是一張嶄新精致、手工巧妙的竹製輪椅。
“阿母，這定要收下。”
推卻不得，老婆子隻好收下。二人又寒噓了好一會，魏子沁方依依不舍地離去。在眾人的攙扶下，老婆子坐上新的竹製輪椅，原來那張被換下去後，不知何處去了。
後麵的時間，都由侍女們推著在行宮中遊玩打發掉。華燈初上之際，伊周子揮退了眾人，身旁隻留了一個青葉。囑咐青葉帶自己到魏子沁辦公的書房後，便窩在輪椅裏，閉上眼睛假寐。腦中想的既不是如何熟悉行宮中的情況，亦不是盤算如何打聽消息。眼前徘徊不去的魏子沁的臉容，與那人七分想象的嗓音。默然不語，伊周子不是假裝遊玩了一天累了，而是他的心真的累了。
若不是這次在山村遇上那個小人，若不是從伯岐口得知消息，恐怕自己這輩子，不會再見魏子沁。
相見無言，不如不見。不知道他的心中，是否仍在責備自己害死了與他血脈相連的弟弟。隻怪自己的迂腐無能罷。
回首昨日，他初見炯娘的欣喜，今日眼看他座前殷勤伺候，撫上身下新製的輪椅，處處透露出精致細膩，都是萬萬用心之作。
對於身邊親近之人的事，他都上了心吧。
天家子弟，情感本冷。縱使是如火般的熱情，在保命相爭之時恐怕撕裂地得不剩一絲。這天下真正不帶任何利益對他上心的人，本來還有，一個是他母妃，一個是他弟弟，一個便是此時自己假裝的乳娘。
三個人裏麵，自己害死了兩個，剩下一個又被自己用卑鄙的手段掉了包。盡管無心，自己仍是一點一滴地慢慢把魏子沁最重要的人一個接一個奪走，最後，剩下一個不知情的傻瓜演著醜角唱戲。可惜明明滑稽的戲碼，看得伊周子一股心酸。即使冷淡薄情得如伊周子，仍是知道失去重要之人的痛楚的。
這母慈子孝的戲碼，仍要演下去。
撇開魏子沁的野望，單純地看他這個人，本性不壞。這輩子遇上伊周子隻能說他運氣不好。
魏子沁辦公的地方是個偏僻的庭院。一旁的池塘遍布荷花，空氣中彌漫淡淡荷香。竹影處處，錯落間栽種大紅芍藥，遠遠鳥蟬和鳴，隱約有箏樂之聲，到底雅致。
伊周子勾起一抹笑。這兩兄弟性子不同，愛好倒是奇像。隻可惜伊周子向來對過於幽淡的東西沒什麼興趣，總覺得仙氣飄飄缺少人氣，什麼時候自己也跟著升仙就不好玩了。那平常農家的生活倒是挺對伊周子的胃口，盡管平窮些，又要自己出點力，但到底是一家子和氣融融地生活在一起，開開心心的怎樣想都比做神仙強。
輪椅輾過沙石霹靂作響。天色已暗，屋子裏打著燈。燈光中投出來伏案而作的人影有著深深的寂寞。四處寂靜無人聲，恐怕一切侍從都被他打發了去。一看便知的如山公務，他的每天勞作恐怕不輸頭頂黃天白日汗滴下土的農民。
示意青葉推門進屋，伊周子看見魏子沁的時候，魏子沁也在看他。
“阿母來了。”
難得地，他竟然展露笑顏。推開如山般的公文，一如當年般的孩童天真，偎依到如乳娘身旁竊取僅剩的溫暖。伊周子目光柔柔地注視懷裏的王爺，一下接一下地拍打他的脊背。
“到了該用飯的時候，王爺莫要過於操勞。”
聞言，魏子沁點頭稱善。他親自推伊周子前往用膳偏廳，青葉緊隨二人身後。落日打在三人身上，把影子拖得悠長悠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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