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雲端:灰燼與新生

章節字數:4115  更新時間:25-06-18 2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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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擎的轟鳴聲低沉而恒定,像某種催眠的背景音。巨大的波音客機穿透濃厚的雲層,將燈火輝煌卻冰冷刺骨的北城遠遠拋在腳下,拋向一片混沌的黑暗。舷窗外,是無垠的墨藍天幕和下方翻滾如棉絮的雲海,在清冷的月光下泛著詭異的銀白。

    頭等艙的座椅寬大舒適,隔絕了大部分噪音。沈南喬蜷縮在靠窗的位置,身上蓋著一條薄毯。昂貴的羊絨毯子觸感柔軟,卻無法驅散從骨髓深處滲出的寒意。她拒絕了空乘送來的餐食和飲品,隻要了一杯溫水。溫水滑過灼痛的喉嚨,帶來一絲短暫的舒緩,隨即又被更深的刺痛取代。

    她閉上眼,試圖入睡,逃離這令人窒息的空曠感。然而,機艙內恒定的氣壓、引擎的低頻震動,以及每一次呼吸時胸腔深處熟悉的滯澀感,都像無形的鉤子,輕易地撕開了她努力想要封閉的記憶閘門。

    回憶的碎片,不受控製地洶湧而來。

    她看見十二歲那年,第一次被帶到顧家那座宛如宮殿的宅邸。孤兒院的院長告訴她,她是幸運的,被北城頂級的豪門顧家收養。巨大的水晶吊燈晃得她睜不開眼,光潔的大理石地麵倒映著她洗得發白的舊布鞋。她局促不安地絞著衣角,然後,看到了他。

    十五歲的顧承聿,穿著剪裁合體的白色襯衫,站在旋轉樓梯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少年的身姿已見挺拔,眉眼精致卻籠罩著一層與年齡不符的疏離和冷冽。陽光透過彩繪玻璃在他身上投下斑斕的光影,那一刻,他像一尊遙不可及的神祇。

    他走下來,腳步無聲。在她麵前站定,比她高出一個頭還多。他什麼也沒說,隻是淡淡地掃了她一眼,眼神裏沒有好奇,沒有歡迎,隻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像在評估一件物品的價值。然後,他漠然地轉身離開,留下她一個人,站在空曠華麗得令人心慌的大廳裏,第一次嚐到了名為“卑微”的滋味。

    畫麵跳轉。

    是十六歲的夏天。顧承聿代表學校參加擊劍比賽,奪得冠軍。頒獎禮後,一群世家子弟起哄要去慶祝。她被顧母要求跟著去“見見世麵”。豪華的包廂裏,衣香鬢影,言笑晏晏。她像個格格不入的透明人,縮在角落。顧承聿被眾人簇擁著,少年意氣風發,唇角帶著一絲難得的、淺淡的笑意。他接過別人遞來的香檳,姿態優雅。不知誰提了一句:“承聿,聽說你家那個小養女挺會畫畫的?”

    顧承聿的目光終於掃向她,帶著一絲玩味。他晃了晃手中的酒杯,語氣隨意得像在談論天氣:“畫畫?小孩子的玩意兒罷了。她該學的,是如何成為一個得體的淑女。”輕飄飄的一句話,像一把鈍刀,將她偷偷藏在心底、視若珍寶的夢想,切割得支離破碎。她低下頭,看著自己因為緊張而捏得發白的指尖,第一次清晰地認識到,在這個人眼裏,她沈南喬本身,是毫無價值的。她的喜好,她的夢想,都抵不上“顧家養女”這個身份需要扮演的“得體”。

    回憶的碎片開始加速,帶著更深的痛楚。

    她看見十八歲那年,顧承聿第一次帶蘇晚回顧家。蘇晚穿著一條白色的連衣裙,長發飄飄,笑容溫婉,像一朵清新柔弱的小白花。顧承聿的眼神,是她從未見過的專注與柔和。他甚至親手為蘇晚拉開椅子,動作小心翼翼,仿佛嗬護著稀世珍寶。

    那天晚上,顧承聿難得地來到她房間門口(她住在主宅另一側的客房)。他靠在門框上,沒有進去,隻是看著她書桌上攤開的、她偷偷臨摹的服裝設計稿,眼神複雜。然後,他用一種近乎命令的語氣說:“南喬,你以後……穿衣服的風格,可以試著像蘇晚那樣。清淡些,素雅些。你那些顏色太跳脫的衣服,收起來吧。”他甚至沒有問過她喜不喜歡白色,沒有問過她是否願意。

    那一刻,她感覺心髒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她看著他,想從他眼中找到一絲玩笑的痕跡,卻隻看到一片理所當然的平靜。她張了張嘴,最終卻隻是順從地點了點頭,喉嚨堵得發不出任何聲音。從那天起,她的衣櫃裏,隻剩下了蘇晚風格的衣裙。她開始對著鏡子練習蘇晚的微笑弧度,學習她說話時輕柔的語氣。每一次模仿,都像是在自己的靈魂上套上一層枷鎖,一層名為“顧承聿喜好”的枷鎖。

    最尖銳的痛,來自五年前那場火災。

    顧氏旗下一家高端會所電路老化引發大火。顧承聿當時正在頂層包廂與人談事,被困火海。消息傳來時,她正在顧宅,嚇得魂飛魄散。沒有任何猶豫,她抓起一塊濕毛巾就衝出了門,不顧所有人的阻攔,瘋了似的衝向火場。濃煙滾滾,熱浪灼人,她嗆咳得幾乎窒息,呼吸道像被滾燙的砂紙反複摩擦,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她憑著模糊的記憶和對他的執念,在迷宮般的走廊裏跌跌撞撞,終於找到了意識模糊、被濃煙嗆倒的顧承聿。

    她拚盡全力將他拖到相對安全的消防通道,用瘦弱的肩膀扛著他沉重的身體,一步一步往下挪。燃燒的碎屑不斷落下,灼傷了她的手臂和後背。她幾乎耗盡了所有力氣,肺部疼得像要炸開,眼前陣陣發黑。在消防員終於接應到他們的那一刻,她力竭暈倒。

    醒來時,她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喉嚨腫痛,呼吸艱難,被診斷為吸入性損傷,肺部留下了永久性的病灶。顧母守在床邊,滿臉擔憂和感激。她艱難地轉動視線,尋找那個人的身影。

    病房的門開了。顧承聿走了進來。他看起來有些憔悴,額角貼著紗布,但行動無礙。他走到她的床邊,眼神落在她蒼白的臉上,帶著她從未見過的、濃烈的情緒。

    她的心猛地一跳,幾乎要躍出喉嚨。難道……他終於看到了她?看到了她的奮不顧身?

    然而,下一秒,他開口,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奇異的溫柔:“晚晚……謝謝你。醫生說,再晚一點,我就……”他後麵的話,沈南喬已經聽不清了。巨大的轟鳴聲在她腦子裏炸開,整個世界瞬間失去了色彩和聲音。

    原來,在她昏迷的時候,蘇晚不知何時也來到了醫院。她隻是站在警戒線外“焦急等待”,甚至可能因為吸入了一點飄散的煙塵而輕微不適,就輕易地“認領”了這份以命相搏的救命之恩!而顧承聿,這個她豁出性命救回來的人,竟然沒有絲毫懷疑!他理所當然地相信了蘇晚的謊言,將所有的感激和後怕,都傾注在了那個虛偽的女人身上!

    她躺在病床上,看著他握住蘇晚的手,眼神溫柔得能滴出水來,聽著他一遍遍說著“晚晚,幸好有你”。而她,這個真正的救命恩人,像個笑話一樣躺在病床上,承受著肺部撕裂般的疼痛,喉嚨裏堵滿了血腥味和無法言說的絕望。那一刻,她感覺自己像個被徹底掏空的容器,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極致的荒謬感像冰冷的潮水,將她徹底淹沒。

    “咳……咳咳……”**劇烈的咳嗽猛地將沈南喬從回憶的泥沼中拉回現實。她捂住嘴,身體因為劇烈的痙攣而蜷縮起來,毯子滑落在地。熟悉的腥甜再次湧上喉頭,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沒有嘔出來。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後背的舊傷疤似乎也在隱隱作痛。

    她喘息著,睜開眼。舷窗外,依舊是那片無邊無際的、冷漠的夜空。回憶像淬毒的匕首,將剛剛結痂的傷口重新剜開,鮮血淋漓。十年卑微的愛戀,五年前被錯認的付出,直到婚禮上那場公開的、徹底的羞辱……一幕幕,清晰得如同昨日。

    值得嗎?為了一個從未真正看見過她的人,為了一個將她的真心踩在腳下、將她的付出拱手讓人的男人?

    心髒的位置,傳來一陣陣尖銳的、遲來的鈍痛。但這一次,疼痛之後,是前所未有的清醒,一種從灰燼中爬出來的、冰冷的清醒。

    她緩緩坐直身體,拿起麵前小桌板上的溫水杯,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冰冷的杯壁貼在滾燙的掌心,帶來一絲刺痛的真實感。

    夠了。

    真的夠了。

    她拿出隨身攜帶的舊錢包。在夾層的最深處,藏著一張小小的、邊緣已經磨損的照片。那是很多年前,她剛被收養不久,顧承聿不知出於什麼原因,隨手丟給她的一塊摔壞的懷表。她偷偷撿了回來,笨拙地修好了表蓋,裏麵鑲嵌著一張他少年時期模糊的側臉照。這是她珍藏了十年的秘密,是她卑微愛戀的唯一憑證。

    照片上的少年,眉眼清冷,側臉線條完美得不近人情。曾幾何時,這張臉是她全部的光和信仰。

    沈南喬靜靜地看著照片,眼神平靜無波。然後,她拿起杯子,將裏麵剩餘的、冰冷的水,毫不猶豫地、緩緩地倒在照片上。

    水漬迅速洇開,模糊了少年的眉眼,模糊了那些承載著痛苦與癡妄的歲月。照片上的影像在水的侵蝕下,變得扭曲、黯淡,最終化為一團模糊不清的汙漬。

    她將濕透、軟爛的照片揉成一團,緊緊攥在手心。尖銳的塑料邊角硌著掌心,帶來清晰的痛感。她起身,走向機艙後部的洗手間。

    狹小的空間裏,燈光慘白。她站在洗手池前,看著鏡中那個臉色蒼白、眼神卻異常清亮的女人。鏡中的女人也看著她,眼神裏有痛楚的餘燼,但更多的是決絕。

    她攤開手掌,看著掌心那團濕漉漉的、承載著她十年荒唐的紙團。沒有絲毫猶豫,她鬆開了手。

    紙團無聲地墜入金屬垃圾桶底部,發出一聲沉悶的輕響。像一顆心,終於墜入塵埃,歸於死寂。

    她打開水龍頭,冰冷的水流衝刷著她剛剛攥過照片的手。水流很急,很冷,仿佛要將皮膚上殘留的、關於那個人的最後一點氣息和溫度,都徹底衝刷幹淨。

    關上水龍頭,她抬起頭,再次看向鏡中的自己。水流順著她的指尖滴落,在寂靜的空間裏發出單調的“滴答”聲。

    她對著鏡中的女人,無聲地、一字一句地說道:

    “沈南喬。”

    “從今天起,隻為自己而活。”

    “忘了他。”

    “忘了顧承聿。”

    聲音很輕,卻帶著千鈞之力,砸在心底最深處那片被焚燒過的荒原上,激起陣陣回響。

    忘了他。

    忘記那個在北城呼風喚雨、卻從未給過她一絲真心的顧承聿。

    忘記那個她仰望了十年、燃燒了自己去溫暖、最終卻被棄如敝履的神祇。

    忘記那個名字所帶來的一切卑微、痛苦、絕望和屈辱。

    這不是逃避。這是重生前,對腐朽過往最徹底的清除。

    她回到座位。飛機依舊在平穩地飛行,穿越茫茫雲海,朝著未知的彼岸。舷窗外的天際線,開始泛起一絲極其微弱的、魚肚白的亮光。黎明將至。

    沈南喬拉上遮光板,將自己徹底隔絕在昏暗的光線裏。她拿出那個小小的U盤,緊緊握在手心。金屬外殼的棱角硌著掌心,帶來一種踏實的力量感。這裏麵,是她僅存的、沒有被“蘇晚”和“顧承聿”汙染的、屬於她自己的東西——關於法律、關於語言、關於一個模糊卻未曾完全熄滅的夢想。

    她閉上眼睛,不再試圖回憶,不再試圖悲傷。身體依舊疲憊,肺部依舊灼痛,但一種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平靜籠罩了她。像風暴過後的海麵,死寂之下,蘊藏著重新積蓄力量的暗湧。

    十年癡妄,一場大火,一場婚禮鬧劇。

    燒盡了她的愛,也燒出了一個全新的、空白的地基。

    現在,該由她自己,親手在這片廢墟之上,建造隻屬於“沈南喬”的王國了。

    至於那個名叫顧承聿的男人……

    她的唇邊,緩緩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

    從此,是陌路。

    是徹底、永恒的——遺忘。

    飛機穿透雲層,朝著破曉的曙光,堅定地飛去。機艙內一片昏暗,隻有她緊握U盤的手,在昏暗中,透著一絲微弱卻執拗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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