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017 更新時間:25-12-17 11:02
淮北血戰的硝煙尚未散盡,混合著血腥與焦土的氣息仍縈繞在每個人的鼻尖。烏鴉陂畔的臨時營地裏,彌漫著劫後餘生的死寂與狼藉。傷兵的**低沉而壓抑,如同背景裏永不消散的哀樂。幸存的將士們默默地收拾著殘破的兵甲,埋葬同伴的屍身,每一張疲憊的臉上都刻著迷茫與深入骨髓的疲憊。
中軍帳內,氣氛凝重得能擰出水來。粗糙的輿圖鋪在臨時拚湊的木板上,沈如晦的手指重重地點在豫東山區的位置,聲音沙啞卻不容置疑:
“北上通道已被朝廷重兵鎖死,硬闖,徒耗兵力,正中朝廷下懷。東麵、南麵,皆無路可退。唯今之計,隻有向西,進入豫東山區。那裏山高林密,朝廷控製力薄弱,方能暫得喘息。”
他抬起頭,目光掃過僅存的幾位核心將領,包括臉上新添疤痕、眼神沉鬱的黑娃。“我知道,這意味著更多的艱苦,更渺茫的前途。但我們已無他選。望安軍不能葬送在這裏,北境之仇,不能不報。活下去,才有希望。”
沒有激昂的動員,隻有冷靜到近乎殘酷的現實分析。將領們沉默著,最終紛紛沉重地點頭。他們明白,這是絕境中唯一理性的選擇。
決定既下,行動迅疾如風。能帶走的糧草軍械寥寥無幾,重傷員必須就地安置,托付給用重金懇求來的、膽戰心驚的當地鄉老。離別時,那些無法隨行的傷兵眼中絕望與祈求交織的目光,像針一樣刺在每個人的心上,卻又不得不狠心別過。
隊伍開拔了。沒有旌旗招展,沒有鼓號喧天,隻有一片沉默的行軍。隊伍拉得很長,像一道緩慢流動的、帶著傷痕的河流,無聲地滲入初春仍顯荒涼的豫東大地。
沈如晦棄馬步行,走在隊伍中段。他的玄甲上血跡未幹,鬢角霜色似乎更重了幾分。每一步踏在複蘇的土地上,都感覺沉重無比。西進,看似是生路,實則是一次巨大的冒險。糧草、地形、民心、潛在的敵人……無數未知的風險如同迷霧籠罩在前方。他肩上是數千兄弟的性命和一份沉甸甸的承諾,這份重量,幾乎要將他壓垮。但他不能倒下,甚至不能流露出絲毫猶豫。他的脊梁挺得筆直,成為了這支迷茫隊伍唯一的方向標。
黑娃主動請纓擔任後衛。他騎著軍中僅存的幾匹戰馬之一,在隊伍末尾來回巡視,目光鷹隼般掃過走過的路途和遠方的地平線。往日的躁動與狂傲被一場慘敗和內亂衝刷得幹幹淨淨,隻剩下沉甸甸的責任和贖罪般的警惕。他很少再說話,命令簡短而有效,遇到小股窺探的當地匪類或是朝廷散騎,往往一個冰冷的眼神,就足以讓對方膽寒退卻。他仿佛一夜之間,將所有的情緒都壓抑成了冰冷的戰力。
山區的行軍異常艱苦。為了避開官道和大股朝廷眼線,他們常常需要穿越荒野、跋涉冰冷的溪流。春雨不期而至,道路變得泥濘不堪,一腳下去,泥漿能沒過小腿。車輛時常陷住,需要人力推挽。糧草分配被再次削減,每個人的肚子都處於半饑餓狀態。
一名原籍江南的年輕士卒,因為饑餓和疲勞,忍不住低聲向同伴抱怨:“……說是要北上打狄狗,卻在這荒山野嶺裏漫無目的地走,連飽飯都吃不上……早知道當初還不如……”
話未說完,旁邊一名缺了隻耳朵的老兵猛地轉過頭,眼神凶厲地壓低聲音罵道:“小崽子閉嘴!再敢胡說八道,老子替你爹娘教訓你!沒有大帥帶著咱們殺出來,你早**死在烏鴉陂了!這點苦都受不了,當初在金陵就該扔下你!記住,咱們現在是”望安軍”,別老惦記著江南的米袋子!”
年輕士卒被罵得不敢抬頭,周圍幾個同樣有怨氣的兵也噤若寒蟬。老兵哼了一聲,啐了口帶泥的唾沫,默默地將自己省下的一小塊幹糧塞進了年輕士卒手裏。一種無聲的、基於共同命運的情誼,在壓抑的行軍中悄然傳遞,維係著這支隊伍不至於散掉。
這日傍晚,探路的斥候帶回消息:前方三十裏便是渦水。唯一的大型渡口有縣尉帶領百餘鄉勇看守,盤查明顯嚴密了許多,似乎收到了上遊的警告。
“不必衝突。”沈如晦聽完彙報,沒有絲毫猶豫,“尋一處河道開闊、水勢較緩的偏僻處,連夜泅渡。傳令下去,讓弟兄們再堅持一夜,過了河,便能稍作休整。”
命令傳達下去,沒有引起騷動,隻有一種默然的接受。將士們早已習慣了這種與官府的躲貓貓,一種被主流拋棄的流亡感彌漫在軍中。
是夜,月隱星稀,寒風料峭。望安軍如同沉默的幽靈,悄然抵達預定的渡河點。冰冷的河水在黑暗中嘩嘩流淌,望之令人心生寒意。
“會水的照顧不會水的!用繩索串聯!物資用油布包好,筏子推穩!”軍官們壓低聲音,緊張地組織著。
沈如晦率先踏入水中,刺骨的寒冷讓他肌肉瞬間緊繃。他沒有停頓,繼續向對岸走去。黑娃則留在岸上斷後,組織後衛批次渡河,目光警惕地注視著身後的黑暗。
將士們互相攙扶著,咬著刀劍,沉默地涉入水中。牙齒凍得咯咯作響,卻無人出聲。隻有河水流動聲、沉重的喘息聲和偶爾被壓抑的咳嗽聲。重傷員被小心地安置在簡易筏子上,由戰友推著過河。整個過程井然有序,卻透著一種悲壯的艱難。
對岸,那個守著渡口的縣尉和他的鄉勇,正圍著篝火打盹,對這支數千人的大軍從他們下遊不到十裏處悄然過河,毫無察覺。
當最後一名士卒濕淋淋地爬上岸邊,天色已微微發亮。清點人數,又有幾名體弱的士卒沒能抗住冰水的侵襲和連日疲憊,永遠留在了渦水之中。
沈如晦回頭,望了一眼波光粼粼的河麵,以及身後這群瑟瑟發抖、卻依舊緊緊跟隨的將士,心中百味雜陳。他們終於暫時甩開了朝廷的直接視線,但也真正踏入了前途未卜的荒野。
***
與此同時,數百裏外的紫禁城。
一份關於“沈部突破渦水,不知所蹤”的八百裏加急軍報,被連夜送入了宮闈。
養心殿內燈火通明。年輕的皇帝披著龍袍,看著那份措辭惶恐的奏報,臉色鐵青,最終猛地將奏報摔在地上!
“廢物!一群廢物!幾千大活人!帶著傷員輜重!就這麼在你們眼皮子底下不見了?!朕養你們何用?!”皇帝的咆哮聲在殿中回蕩,帶著一種被戲耍後的羞憤。
兵部尚書李綱立刻跪倒在地,疾聲道:“陛下息怒!沈如晦狡詐異常,定是尋了偏僻小徑遁走。然其部久戰疲敝,糧草匱乏,必不能久持。此刻正應勒令周邊州縣,嚴密封鎖所有進出豫東山區的要道,廣布眼線,同時催促湖廣、江西之兵加速向豫東邊境運動,構成合圍之勢!一旦發現其蹤跡,若其仍抗旨不尊,便可……便可雷霆擊之,以絕後患!”他幾乎是將“剿”字擺在了明麵上。
老首輔楊廷和眉頭緊鎖,出列緩緩道:“陛下,李尚書所言雖是在理,然大軍調動,耗費錢糧,且豫東地廣人稀,山脈縱橫,圍剿談何容易?若逼之過急,恐使其狗急跳牆,或與地方流寇合流,為禍更烈。或……將其徹底推向狄虜一方,後果不堪設想啊!老臣以為,當前仍應以鎖困、招撫為主,查明其確切動向再……”
“查明?還要查到什麼時候?!”皇帝不耐煩地打斷他,臉上滿是躁鬱之氣,“等他沈如晦羽翼豐滿,打出清君側的旗號嗎?!朕看李愛卿所言甚是!就依此議!李綱!”
“臣在!”
“著你總督此事!嚴密監控豫東方向,各路兵馬,予你調派之權!務必給朕盯死了他!一有異動,即刻報朕!若其確有反跡……準你……便宜行事!”皇帝終於給出了一個模糊卻危險的授權。
“臣,遵旨!”李綱眼中精光一閃,躬身領命,嘴角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厲。
楊廷和看著皇帝決絕的臉色和李綱得意的神情,心中長歎一聲,知道事情正滑向最危險的方向。他默默退下,心中憂慮萬分,卻已無力回天。
朝堂之上的“暗湧”,因沈如晦的消失非但沒有平息,反而變得更加湍急和致命。一張無形的大網,開始向豫東山區悄然撒下。
而此刻,沈如晦和他的望安軍,正拖著疲憊的身軀,沉默地行走在陌生的山道上,對即將到來的更大“風雨”,渾然不覺,卻又步步為營。
西進的征程已再無回頭的可能。然而,隊伍的凝聚力並未因艱難險阻而鬆散,反而愈發堅韌。麵對前方未知的征途,以及朝廷充滿懷疑的目光,他們知道唯有咬牙前行,才能在絕境中開辟出一條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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