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839 更新時間：13-07-16 19:31
第十章
自王子雅到了永州便棄車登船，由陸路換成了水路，少了旅途上的顛簸，卻也增添了幾分搖蕩之感，他自幼生長在江南，坐船本沒什麼，可就是苦了另外一位洛大公子。王子雅耷拉著眼皮瞥向旁邊那位吐得五迷三道的洛離醇，真心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我說你如今是靈體，已經不會感到暈船了，怎麼還會吐成這樣？就不能克服一下？”
似乎是和王子雅叫板一樣，這邊話剛落地，那邊洛離醇立馬吐個天昏地暗，因他乃是魂魄凝體，故而吐不出什麼汙穢之物，隻是嘔出幾團濁氣，還沒等落水便被風吹散了。
“嘔……你閉嘴！……唔！我以後信你才怪！”洛離醇青白著臉靠坐在船舷上，原本就顯得蒼白的臉色此刻更是白得近乎透明。
之前王子雅騙他說到了永州給他包條花船，哄得他高興了一下午，誰成想最後出現在自己眼前的竟是一葉簡陋的扁舟！王子雅還大言不慚地解釋說便宜快捷，甚至拽了幾句“千裏江陵一日還”“輕舟已過萬重山”之類詩詞，亂七八糟地吟了一大堆也不知道都是誰寫的。
總之快是快了，自己也開始遭這暈船的罪，前幾天因自己附在王子雅身上，倒著實把王子雅折騰夠嗆，昨天晚上王子雅實在是受不了了一甩手將自己撇了出去，把那搖船的船夫嚇得屁滾尿流，直道：“有鬼！！”當場縱身跳河，連船都不要了。好在王子雅長在江南水鄉，倒也精通這搖船的手藝，自己動手，豐衣足食，船行了兩天，終於在日落前出了峽穀，進入了一座情宜水韻的小村莊。
王子雅搖船停泊在岸口，回頭囑咐洛離醇在這裏等，他去見個人馬上就回。
“你要去見誰呀？”洛離醇抱著胳膊仰躺在小舟上，漫不經心地望著夜空中的漫天星鬥。
“咳！是我的妻兒。”王子雅清咳一聲，竟難得地有些不好意思。
“啥？你有兒子了？”洛離醇精神一振翻身飄起來。
“嗯，不僅有兒子，還有個小女兒，都是我的妾氏所生。”王子雅微微一笑，似是想起妻兒內心欣慰，又好似有意在洛離醇麵前炫耀，總之那副表情在洛離醇看來很是不爽。
“還真看不出來，你也是兒女雙全的。嗬嗬。”洛離醇幹笑兩聲，忽又氣急敗壞道：“你不僅娶妻，你還納妾！之前是誰一板一眼地跟我說縱欲不好的？”
“別胡扯！誰說我娶妻了？從頭至尾都隻有父親給我納的這一個妾氏而已，她自幼侍候我起居，算是陪房丫頭，為我生兒育女也不奇怪。”
“原來如此，真虧國老想得周到，那她也算得是勞苦功高。”洛離醇平複了情緒，托著下巴自言自語，忽又抬頭問道：“我知你的身份，身為大新宰相，將來勢必要皇上指婚的，可如今大新國滅，指婚一事搖搖無期，你的妾氏又為你孕育了兒女，你就沒有要把她扶正的意思？”
王子雅聞言頓下腳步，轉身回頭看他，“這點我倒真沒想過，有必要嗎？”
“怎麼沒必要？”洛離醇來了精神，“女孩子家呀，最大的心願莫過於嫁個如意郎君，為他生兒育女，然後一家人和和美美地過日子。據說她們最幸福的時刻，就是與自己夫君喜結連理的那一刻！”
“聽起來你好像比我還了解，經驗之談啊！”王子雅籠著袖口笑眯眯。
“哼，你就拐著彎兒地腹誹我吧！我知道你清高孤傲不墜風塵，自然不會涉足秦樓楚館，更看不上那些草芥浮萍，但不知你聽沒聽說過‘太高人嫉妒，過潔世同嫌’。我實話告訴你，就你這樣目中為人、孤芳自賞的爛調子，早晚被天下所棄，你好自為之！”
“洛公子過獎了，王子雅愧不敢當。”
“你！……算了，我也是白操這份心，隻是可憐人家好姑娘，自小服侍你起居，為你盡心盡力，長大後懵懵懂懂尚不知情為何物，便又要為你生兒育女，你口口聲聲說她是妾，隻怕你倆至今也沒拜過堂吧？看你的樣子，心裏對她多少也是有愧的，若真如此，好歹讓她體驗一下女子成親的喜悅，這樣即便是她以後孤老一生，隻要想到是在為你守節，她心裏也會美的。”
王子雅不知怎的，聽了這話心裏很不舒服，一方麵是意識到自己果真對不起自己的妾氏，可另一方麵又感覺自己竟像個負心薄情郎，想申辯卻又無從開口，突然覺得好生委屈。這兩種感情糾纏著王子雅的心，不禁使他躊躇起來，“你說的有幾分道理，我……我承認對她很愧疚，但更多的是感激，可無論如何也談不上喜歡啊，難道隻因為愧疚和感激就要拜堂成親？”
“那她喜不喜歡你呢？”
“這個……不清楚。”
“那你認為她跟你在一起幸福嗎？”
“嗬……那還用問？肯定是不幸福吧。”王子雅自嘲笑道。
“未必……”洛離醇忽然伸出食指放在唇邊輕輕搖了一搖，“我跟你一起去看看，若是她心裏喜歡，你們就將婚事辦了，我也好沾沾喜氣。”
“成親啊……”王子雅幽幽歎了一聲，“那就成親吧，雖然真沒想過。”
兩人打定主意，洛離醇便自動附在王子雅身上。王子雅憑著曾經的印象，尋著小橋流水，轉過茅店社林，眼前便現出一座精致典雅的竹軒小樓。
見此情景，王子雅懷念地一笑，揚聲喚道：“梅兒，君玉，明珠，我回來了！”
語音未落便聽‘咣當’一聲，樓裏傳出一道稚嫩卻略顯老成的聲音，“母親，我方才好像聽見父親的聲音了！”
“別……別瞎說，大人他已經……”婦人的聲音聽起來很溫吞，說道此處不禁有些哽咽。
而小女兒可不管母親兄長在說什麼，早在王子雅一開口便歡呼一聲，‘噌’得一下飛奔下樓，看見王子雅立馬小手一張一個乳燕投林撲倒王子雅懷中。
“呼……”王子雅向後退了一步，穩穩接住寶貝女兒，親切地笑道：“哎呦呦，好大一隻肥燕子，這是哪家的呀？”
“父親家的！”明珠揮舞著小手笑個不停。
裏邊梅兒和君玉也都趕了出來，看見王子雅也是又驚又喜，梅兒緊緊握著兒子的手，眼睛卻盯著王子雅動也不動，君玉倒是很想撲到父親懷裏，但手被母親握住，隻能眼巴巴地望著。
“梅兒，你受苦了。”王子雅走近那位婦人，右手抱著女兒，左手輕輕搭上婦人的肩膀，又側頭看了看旁邊的男孩子，“君玉，已經長這麼大了啊！”
君玉抿著嘴點頭，大大的眼睛向上看著，小手抓著王子雅的衣袍緊緊不放。
“大人……”梅兒此時已經泣不成聲，“奴婢還以為……奴婢罪過……”
“我沒事。”麵對此情此景，要說王子雅沒有感動那絕對是假的，之前還猶猶豫豫的心，此刻卻堅定了下來，他撫上婦人的鬢發，柔聲道：“我們回家說……”
是夜，王子雅披著外衫坐在庭院前的回廊上自酌自飲，庭院被修整得很幹淨，深秋的草地雖然已斑駁地現出枯黃，可到了夜間被月光照過，都能承著寒露反襯出一片銀色，晶晶瑩瑩的好似宇宙銀河一般。
“嗬嗬……”莫名其妙的，寧靜的夜色中忽然傳來一陣空靈的笑聲。
“你笑什麼？”王子雅放下酒杯，抬頭看向不知何時已經坐在自己對麵的洛離醇。
“哈……抱歉，隻是突然發現你充滿人情味的一麵，有點兒吃驚罷了。”
“哼！”
“哎呦，這會兒怎麼害羞啦，是誰曾說過我讓你喝花酒你就喝花酒的？”
“混賬！梅兒是花娘嗎？”
看出王子雅是真怒了，洛離醇也見好就收，“好了好了，你安心，我又不變態，對你們夫妻的房中事不感興趣，我一直都在你那倆小家夥那裏呢。”
“真的？”王子雅猶自懷疑。
“真的，這事兒我騙你幹什麼？”洛離醇不由翻個白眼，仰頭吸了幾口酒香，忽又興致勃勃道：“你家那倆小家夥太可愛了，哥哥像個小大人似的，妹妹白白胖胖的像個團子，哎，真可惜……”
王子雅之前聽得還挺驕傲，後來卻皺起眉頭，“可惜？怎麼可惜了？你是不是預料到了什麼？”
“這有什麼可預料的？生來就是命中注定。”洛離醇說得氣定神閑。
“你指什麼？”王子雅緊張了。
“還能什麼？姓氏唄！你想‘君玉’‘明珠’是多好的名字，古人言‘君子端方，溫良如玉’，又有李商隱《錦瑟》‘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為句，這意境多美好，可一旦加上姓氏，‘王君玉’‘王明珠’……噗……你聽聽，我都不好意思說你。”
“你……”王子雅都被氣樂了。
“嗯，要說姓氏還是我洛家的姓氏好，‘洛君玉’‘洛明珠’……你再聽聽，那感覺立馬就不一樣呀！”
“既然這麼好，何不幹脆讓孩子都隨你姓氏？”王子雅說得漫不經心。
“王子雅，你說話可要小心，你敢對鬼魂做出許諾，信不信你再說一句我就當真？”
王子雅聞言不禁打個冷戰，“是我失言了，你別走心。”
“若是走心了又如何？”洛離醇仍是那副嚴肅認真的表情，炯炯的雙眼閃現的全是深沉的顏色。
“離醇……”王子雅放軟語氣。
“喂！”洛離醇果然當即就沒轍了，他知道這是王子雅認錯的表現，每次都是‘公子哥’‘大少爺’的稱呼，隻有真正服軟的時候才會討好地叫一聲‘離醇’，矯情死了！
見洛離醇眼中的深沉逐漸退去，王子雅這才再度開口，“我的確是想讓那兩個孩子認你做父親，可不是用你那種方法，你不能帶走他們，但可以像父親一樣教育他們。”
“你的意思，是讓我做‘君玉’和‘明珠’的義父？”
“你若這麼理解也可以，以後每年中元，我都會讓他們給你祭祀，到了祭日也會給你焚香燒紙。”
“條件呢？你需要我做什麼？”
“我隻希望你以父親的角色教育他們，撫養他們，守護他們直至他們長大成人。”
“那是你的責任。”
“我做不到，所以隻能拜托你。”
“你倒是幹脆。”洛離醇撐著地板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王子雅，你告訴我，此番去普羅平原，你究竟有何打算，我怎麼覺得你好像到了那裏就不能回來了？”
“哪兒的話？我又不是送死去的，更何況還有你在麼。”王子雅笑得很輕鬆。
“那你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
王子雅盯著他看了許久，終於肯定地說：“看來你真的沒有去聽牆根。”
“我……”這次輪到洛離醇被氣樂了，“早跟你說我沒那興趣！”
“真可惜，你若去聽，也省得我再說一遍了，真是浪費唇舌。”王子雅煩躁地抿了一口酒，終於緩緩道來。
原來王子雅回到家中就與梅兒說要娶她為妻，請媒，說親，下聘，嫁娶，宴請，拜堂，禮成樣樣都不少，還要將梅兒的名字登入王家玉牒家譜，正式扶為正妻，也就是王家大夫人。這對任何一位女子來說都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不想梅兒不等聽完便當場拒絕，直直跪在王子雅麵前，說自己沒有這樣的福氣，即使有這樣的福氣，也沒有這樣的規矩。
換做以前，王子雅也會認為梅兒拒絕成親是懂事的表現，可如今他卻覺得這個女子好生迂腐，喜歡就嫁好了，哪裏來的那麼多規矩？看著梅兒賢淑卻有些木訥的表情，王子雅沒來由地羨慕起洛離醇灑脫不羈的性格，才十五歲便享盡了得意盡歡的人生，那般放浪瀟灑的氣度縱是洛離酹也不曾有過，更別說自己或是梅兒了。
想起洛離醇，王子雅不禁鬼使神差地問道：“梅兒，你喜歡我嗎？”
“大……大人！奴婢不敢！”梅兒的頭低得快要埋入衣襟裏。
“那……你跟我在一起，覺得幸福嗎？”
“奴婢我……”
“別再說‘不敢’，我要聽你的心裏話！”王子雅加重了語氣，梅兒便更是不敢說了，最後還是王子雅先開口打破沉寂。
“你是我的貼身侍女，我能看出來你是一顆心都放在我身上，想必你也是知道以後勢必會被收入我房中的吧？”
“是。”梅兒囁嚅地應了一聲。
“我也一直很信任你，那時雖然不能扶你為正妻，可也想著至少讓你做妾。”
“梅兒知道大人的心意，梅兒知足。”說完便彎身拜了一拜。
“你知足，我很欣慰，可心裏還是對你抱有愧疚，你為我孕育了一兒一女，個個聰明可愛，我很是感激，所以才有了將你扶正的念頭，這很合乎情理，也沒有打破什麼規矩，因此你不必有什麼負擔，隻有一樣，我要得到你確切的回答，你與我在一起，幸福嗎？”
“我有幸侍候大人，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大人您長相俊美，氣度雍容，學識淵博又通曉人情世故，不知有多少女子都羨慕我，隻怕說是整個村莊的女子都不為過。後來您去了京城，身居高位，回來的次數少了，可每次回來都對我貼心照顧，後來‘君玉’和‘明珠’出生了，真是懂事又孝順，看著他們在我身邊慢慢長大，直到‘君玉’娶個好姑娘，‘明珠’嫁個好郎君，以後能常來看看我這個老太婆，我想我……是幸福的吧。”
“可卻不是與我一起。”
“……是，可以和大人舉案齊眉，白頭偕老的事，我不敢想，所以沒想過。”
……
“哈？她竟然這麼說？”庭院裏，洛離醇瞠目結舌。
“是啊，我真是不明白她的想法，所以才來聽聽你的意見。”
“她都這麼說了我還能說什麼，沒想到看起來像水一樣柔婉，卻一點兒都沒有水的靈氣，簡直就是塊木頭！”
“哦，原來久經沙場的洛大公子也有看走眼的時候？真是難得！”
“鬼扯！”
“是啊，就是在聽鬼扯。”王子雅愉悅地笑了起來，心情忽然就豁然開朗了。
“真行，被拒婚了還能笑得這麼開心。”
“是啊，既然被拒婚了那也不必再準備成親的事宜了，我們明天出發？”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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