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433 更新時間:16-04-18 13:43
一夜無夢醒來恍惚,香逸雪睜眼滿簾黑發,秦玉玨依在他的肩頭睡得正香。
不知什麼時辰,窗扉颯颯作響,好似風雪肆虐,又似走石飛沙。紅綢靜懸梁間,昨夜激情褪去,隻餘滿目冷清,在昏暗的屋內,顯得詭異又驚心!
香逸雪小心挪開身子,剛剛掀起一角被子,就見秦玉玨身上紅印,一道道觸目驚心,應是被紅綢所勒,看得香逸雪沒來由的歎息,似見了鏡花水月的僧,明了一切皆是虛妄;卻又似被縛紅塵的人,身不由己輾轉沉浮,不知這一切何時才能到頭。
香逸雪輕聲下床,替他掖好被子,穿著中衣便出來了。
打開房門的那一瞬,冷風肆虐雪花飛竄,冷不防吹開單薄衣衫,凍得香逸雪打個激靈。
一夜之間,歲弊寒凶雪虐風饕,香世山莊籠罩在暴風雪中,廊下都已不見仆人,想必縮在耳房取暖。
香逸雪不想驚動旁人,悄悄順著小徑而行,繞過山莊拐進青鬆林。外麵果然寂靜無人,偶爾看到一二仆人,都是戴著笠蓑急行。
香令艾不喜花花草草,但對青鬆獨有情鍾,但突如其來的暴風雪,怕要摧折他生前珍愛的這片鬆林。
父親若還健在,香逸雪不會掛心,但自父親走後,他開回憶父親,從習性到喜好,一樁樁一件件,在腦海細細思量,過後再刻意忘記。
暴風雪如此強勁,鬆林受災難免,香逸雪雖有心裏準備,但親眼見三丈高的大樹攔腰折斷,昔日孤高堅毅的龐然大物倒落雪地,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戚和至痛還是襲心而來。
自古聖賢盡貧賤,何況我輩孤且直!這便是命!
父親,我認命了!站在鬆林前,香逸雪心中默告。
“你來此作甚?”
背後忽然響起質問,冷厲之中夾著怒氣,竟然是銀蘭的聲音。
香逸雪詫然轉身,就見銀蘭樹後走來,披著蓑衣拎著小酒壇,應是窖中取酒後抄林間小路而回。
風雪掩去對方的腳步聲,香逸雪竟沒發現有人靠近,又或許是他太過感傷,失去了高手應有的敏銳!
銀蘭走到香逸雪跟前,在此碰上有些意外,講起來同住一個山莊、前後院的差別,但銀蘭想要見他比見縣太爺還難!
香逸雪沒有回答,漠然瞟他一眼,又望向鬆林深處。銀蘭是無話找話,山莊本就是他的地盤,作為主人來哪兒不行呢?!
風雪刮在倆人間,似道無形隔閡,縱是咫尺之間,銀蘭仍觸及不到他。
也許是他從未了解眼前的男人,不懂他眼中情緒和複雜心思;也許是眼前的男人不想讓他了解,就似曾經共路卻又分道揚鑣的馬車,最終隻能是越來越遠、越來越無跡可尋!
“上回還說山莊不會進人,轉眼又帶個戲子回來……”銀蘭想起他日前說過的話,又想起眾人口中的二爺,氣便不打一處來,冷笑道:“三媒六聘記入族譜,為討那戲子的歡心,你還真是不遺餘力!”
香逸雪輕描淡寫一句,卻似錘子敲碎人心,淡淡道:“好說了,當年我討你歡心,不也是不遺餘力!”
銀蘭瞬間被他激怒,抬手就想扇他耳光,卻被對方扣住手腕。
香逸雪麵無表情,既不憤怒也不縱容,待他冷靜鬆手放開,仍是尋常的語氣,聽到銀蘭耳裏卻比風雪更冷道:“師兄,回去吧,莫要自取其辱!”
他的憤怒在香逸雪麵前不過張牙舞爪,比大街上的潑婦好不了多少!昔日是香逸雪一直縱容著他,現在半分麵子都不給了,這巴掌休想再打到他!
論力氣,再怎麼拚命,也隻是蚍蜉撼樹!
想通這點的銀蘭似受莫大打擊,用憤懣不堪的眼神看著香逸雪,往後退了幾步卻沒有離開。
香逸雪見他不願離開,也知道他癡性上來,九頭牛都拉不走,但此刻自己厭了糾纏,當下離開這片鬆林。
等回到素心苑,秦玉玨仍在熟睡,仆人驚見香逸雪滿身是雪,融化之後衣發俱濕,便趕緊打來熱水給他沐浴。
在年長的仆人眼裏,莊主仍如幼時貪玩,起床見雪就跑去玩耍,還愛赤足在雪上留下腳印。
熱水打來了,香逸雪褪掉衣衫,一條腿已經跨過浴桶,腦海卻閃過銀蘭樹下走來的那一幕。
似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但一時又沒尋到破綻,香逸雪緩緩坐進熱水,頭枕浴桶閉目回憶,將當時情景反複思量。
驟然,他想到那隻小酒壇,當時被銀蘭拎在手裏,係著一對墨綠色的穗子,混雜少量金絲和銀絲,顯得顏色分外跳脫。
精致小巧的酒壇,通體泛著瓷光,壇身鏤雕奇花,壇肚要比中原裝半斤酒小一圈,別說是香世山莊沒有這樣的酒壇,怕是在廉州城內也找不到這種式樣的酒壇,足不出戶的銀蘭是從何得來?別出心裁的酒壇中又裝著什麼酒?
香逸雪想到此處猛地坐起,等不及仆人取來幹衣,隻將一旁濕衣撿起,匆匆套上推窗而去。
鬆林已經不見銀蘭的身影,唯留一排尚未被風雪掩埋的足印。
香逸雪順著足跡追到落梅院,終在某處回廊裏找到銀蘭,後者站在廊下癡癡望著庭院裏一株正與風雪抗爭的百歲老梅樹,手中的酒壇已然破封,墨綠穗子扔在腳邊分外顯眼。
繁華不複的荒蕪庭院,美人蕉、木海棠、優曇花等等植被相繼枯萎,唯獨隻剩眼前這株百年老梅,在陽光雨水的眷顧下頑強生存,每到春回大地時便披上錦霞回報於人。
酒入愁腸愁更愁,銀蘭望著廊下梅樹,每年三月這株老梅成了庭院唯一色彩,但風雪無情似連這點都要摧殘!
雪不斷的竄進酒壇,佳釀伴著雪花同飲,果然如那異域商人所言,有一種冰心玉壺的奇妙滋味。
銀蘭失意連飲,等香逸雪趕到時,酒壇見底涓滴不剩!
香逸雪掠到跟前奪過酒壇,卻見裏邊空空如也,聞聞酒香嚐嚐酒液,一時間難辨有毒無毒,再觀銀蘭臉色無恙,脈象平穩心跳如常,雖不似中毒酒的模樣,卻也難保日後無恙,當下焦心道:“你……這壇酒從何而來?”
銀蘭好似喝醉了,迷離眼神透著哀怨,對他的出現和奪酒未感意外,甚至連眼中的恨意都沒了,隻是癡癡看著他道:“酒是來山莊的一位商人所贈,他說人與人的相遇是緣分,這壇酒就當請我這個與他有緣的異鄉人!”
今早一隊異域商人冒雪登門,送來了秦玉玨在京城所訂的西國玫瑰露,當中一人在苑中見到被雪打濕的銀蘭,便好心送他一壺酒驅寒。
香逸雪道:“你身體可感不適?我叫鬱伯送雪蓮……”
話還沒有說完,就見銀蘭褪掉披風,在香逸雪的驚詫中替他披上,悲傷哽咽道:“為何總是這般任性?你這樣,要我如何放心離去?”
香逸雪一時愕然不知所措,直到披風內的溫熱傳來,才想起要把披風還給他,皺眉道:“你醉了!”
“我武功盡廢,不能護你周全,你隻能萬事小心,別站在鬆林裏,萬一遇到血教主……”銀蘭似沒聽到他的話,淚流滿麵滴落成冰,舉手撫摸對方臉頰,傷心道:“我現在什麼都不求了,隻要你能一世平安,隻要你能一世平安……”
剛剛回到素心苑,就見仆人拿來衣物,香逸雪仍是跳窗而入,與那仆人不過前後腳。
仆人見他在桶邊,以為他洗好了,便來伺候穿衣。
香逸雪穿上袍子道:“玉玨醒了?”
仆人笑道:“二爺還沒醒!”
南宮鬱已把話都傳遍,仆人稱呼秦玉玨二爺。
香逸雪已經穿戴整齊,顧不上被雪打濕的頭發,隻用發簪鬆鬆垮垮挽好,交代道:“叫管家和賬房書房等我,另外叫人備好馬車,我和葉影稍後出一趟門!”
仆人吃驚道:“這麼大的雪,莊主要外出?”
“就是趁著大雪,主人不會外出,一逮一個準!”香逸雪勉強笑下,接過仆人遞來的傘,出門前又叮囑道:“玉玨醒來若問,便說我去烏潭院,去去就回勿需掛心!”
去書房之前,香逸雪先到客房,伸手敲了敲門,就聽裏邊人叫道:“門沒有關……”
香逸雪推開房門,先聞到淡淡花香,跟著看到滿屋狼藉。包袱扔得到處都是,屋內一人坐在椅上,手腳並用掰著鐵箱,連吃奶的勁都用上了,箱蓋仍是嚴絲合縫,
見香逸雪站著不動,那人抬頭抱怨道:“別光站著呀,過來幫我一下,它需要吃更多的力氣!”
果然是異域商人,會講一些中原話,但表達出來的意思,卻是令人啼笑皆非。
香逸雪走了過去,看了一下那口鐵箱,抓住邊緣用力一掰,箱蓋一下被他打開,裏邊的瓶瓶、罐罐、壇壇都滾出來了,像銀蘭那樣的小酒壇竟有七八隻,滾得滿屋子都是,還有一隻在香逸雪腳邊溜溜轉!
那人眼睛發亮了,將它撿起掂量,笑道:“找著了!”
在香逸雪詫異的目光中,那人從酒壇裏拖出一方絲物,抖開後竟是一件薄薄袍子,當即套在自己身上,籲出一口寒氣道:“這下子暖和多了!”
袍子塞在酒壇裏?也太不講究了吧?看著眼前七八隻酒壇,又想到銀蘭喝的那隻,香逸雪嘴角莫名一抽,心裏嘀咕他不會把襪子也塞進去吧?!
那人看到他的表情,含笑解釋道:“這件是火雀毛製成,看似薄卻能抵禦嚴寒,比你們穿的棉袍還要暖和。”
香逸雪道:“您是西國人?”
那人道:“不是,我的家鄉也是異域,但比西國要遠上許多!”
香逸雪道:“但觀閣下容貌,倒似中原人士!”
“你是說我的毛發和眼睛?”那人隨手拿起茶壺,將一縷發絲打濕,很快發絲變成金色,笑道:“我入鄉隨俗染黑它們,在集市上做買賣時,大家以為我是中原人,能為商隊討得一個好價碼!”
就算頭發能夠染色,但眼珠要如何染色?香逸雪心中雖有疑竇,但觀此人眼神清正,行為舉止不著調,卻又給人溫良無害之感,刻意攀談道:“貴客如何稱呼?”
那人道:“齊畫珂!”
香逸雪揚眉道:“齊兄連名字都入鄉隨俗了?”
齊畫珂道:“取了諧音,讓香莊主見笑了!”
香逸雪狐疑道:“齊兄認得在下?”
齊畫珂伸出三個手指,眼神認真近乎天真,一本正經道:“你不認得我,但我認得你,三次!”
什麼叫認得他三次?!認得一次還不夠嗎?對方果真詞不達意!
香逸雪心中暗忖,估計齊畫珂的意思是,香逸雪雖然沒有見過他,但他早已聽聞香逸雪的大名。
至於為何強調三次,香逸雪就沒想明白了,秦玉玨跟商隊訂下昂貴的西國玫瑰露,想必這一路商隊都沒少提起他的名字,又何止是齊畫珂豎起的三根手指呢?!
退一萬步來說,往最壞之處設想,此人就是血教主,三次窺麵從何而來?第一次就算是在血教,第二次難道是在葬馬穀?葬馬穀殺的是稀暗生,跟血教主有什麼關係?
倘若血教主在葬馬穀窺到自己的真容,還不早就把消息捅到萬劍之城去了?!
香逸雪心中狐疑,表麵客氣道:“齊兄說笑了,住在山莊可還習慣?有什麼招呼不周之處?”
本是一句客套話,齊畫珂卻正經回道:“此地要比牢房好!”
“齊兄真會說笑!”香逸雪不覺失笑,卻已無心寒暄,開門見山道:“我聽師兄所言,齊兄贈他一壇酒,我聞著酒香特別,入喉冰沁甘潤,卻不知酒叫何名,又是何物釀成?”
齊畫珂道:“那壇酒名為勇士,是以我家鄉的勇士果釀製而成,傳說飲了此酒就能變成真正的勇士,所以它曾是久遠前出征戰士的送行酒!”
自古酒能壯慫人膽,平時怕婆娘的漢子,半斤燒刀子喝下去,回家也敢胖揍婆娘。
香逸雪對酒的傳說沒興趣,卻見齊畫珂講得坦蕩,想著也許是自己多心了,銀蘭飲的隻是普通酒,酒味冰沁是因雪裏凍過,又進一步試探道:“我早年也算遊曆四方,見過不少稀奇果樹,勇士果倒是從未聽聞!”
齊畫珂用手比劃,椰子般大小道:“采時要唱歌,歌聲越好聽,果汁便越多……”
雖然是在異域他鄉,農人愛唱山歌的習性,倒是不因地域而變。香逸雪瞟著他的髻角,想看此人是否易容,但見耳畔光滑無痕,不似帶了人皮麵具,淡淡道:“聽上去真奇特,不知這酒還有嗎,齊兄可否賞我一點?”
“抱歉,隻有一壇,送給銀先生了!”齊畫珂略帶歉意搖頭,眼神掃過狼藉地麵,又從牆角撿起一壇,笑道:“這壇酒名叫丟不下,釀酒果子甜中帶苦,釀出苦酒回甘濃烈,讓人飲了欲罷不能,所以酒的名字就叫丟不下!”
試探不出什麼名堂,銀蘭已經醉了過去,唯有留下商隊幾日,且看後續狀況再說!
等會還要拜訪七爺,香逸雪不想多耽擱,道了聲謝收下那酒,正欲離開忽聞鑼響,鏘鏘鏘催得緊急,似與暴風雪打擂台,聽得他陡然一驚。
山莊,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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