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055 更新時間:20-04-20 21:48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上午甄言負責砍竹子帶回家,下午廣真負責製作篾子編竹筐、竹籃、竹蜻蜓、竹螞蚱,廣真的手意外的巧,八成他小時候也不是個幹正事的主。甄言以為廣真會千方百計偷懶,教他編竹編,為了方便以後事情全部交給他做。但是在孩子試圖拿起一根篾片學他的模樣開始編的時候,卻被和尚抽走了手上的東西打發到一旁繼續念書。顛來倒去的念那些字句,隻要廣真不說停,甄言便不敢停,念得口幹舌燥,一個下午要跑河邊喝幾趟水。甄言後來就習慣一吃完午飯先打一罐水、拿個空碗放在竹篾旁邊,念書的時候可以隨時倒水喝。
廣真看編好的玩意差不多夠一個人滿手滿身攜帶著了,就跟甄言說明天去集市,問他要不要一起。沒等甄言回答,廣真又改變了注意,讓他自己在家玩,正好可以休息兩天。廣真甚至多做了兩天的饅頭和麵餅,說萬一甄言餓了就不用做飯,也不用生火,直接就能吃。
晚上甄言擦了擦腳上的水,掀開被子準備睡。腦袋剛沾枕頭,他又翻身坐起來讓甄言給他剃頭。
廣真身上披了塊長布,把剃刀遞過來。此時已近夜裏,家裏沒有油燈,昏黃的蠟燭看不清楚。
和尚的頭發長得很快,才沒兩天,頭發已經半寸長,隻是天天見麵的人不怎麼會在意到變化,總是突然間想起他之前的樣子才會驚覺。
之前頭上的傷已經痂都掉了,隻剩下疤隱在根根直立的發從中。
“一回生二回熟,沒事兒,怎麼順手怎麼來。”他總是喜歡揉甄言的頭發,然後一臉笑地轉過身去。
這一次頭皮沒有感到疼,廣真也不管甄言給他剃成了什麼樣,反正粗布一擦,就翻身直接睡。
房間隻有一張床,廣真側身睡在床的外側。甄言一開始以為廣真這個睡姿是為了背對著他,後來才發現他其實是麵向著門的方向。這個戒備的姿態,好像這個荒郊野外,也會有什麼不速之客打擾似的。
廣真早上離開時,甄言其實已經醒了,但是他一直閉著眼睛直到對方的腳步聲消失。甄言翻身倒頭繼續睡,再次睜眼的時候,早已日上三竿,他爬起來拿鹽漱口,匆匆扒了兩口冷飯。發現自己無事可做之後,看見床頭安放著的《詩經》,他又習慣性地翻開看。
他找到了之前看的標注中斷之處,這裏的標注很有意思。“維鵲有巢,維鳩盈之。之子於歸,百兩成之。”甄言學這一句的時候,私塾先生對這一句的解釋是:“喜鵲和布穀鳥是彰顯環境喜慶,予以著新郎準備好新房迎接嫁娘,準備成婚之後同住。這姑娘要出嫁了,用百車成隊來迎娶她。”,原本是體現新郎對新婦的重視和洗碗,而這裏的卻標注成:“喜鵲築成新房,裏麵卻住滿布穀,分明是一場鳩占鵲巢的戲碼,既然有人肯嫁這負心漢,賤人成雙,可喜可賀,不敲鑼打鼓慶祝一下,別人還以為我傷心呢。”意境從賀新婚成了一場原配夫人的諷刺和退讓成全。這裏的標注字體比之前大,墨跡重,力透紙背。《詩經》原本的語言生澀簡短,而標注卻淺顯易懂。甄言就這麼看著標注看了一天,直到天再度黑下來,字跡融入黑夜,難以辨識。這本《詩經》原主人對其解釋獨辟蹊徑,生生標注成了一本意思大相徑庭的故事集。
甄言跳下床,到了屋後的河邊,用廣真留下的打火石生了一堆小小的火。廣真說,若是一個人孤獨害怕,就坐在火堆旁邊,有火的地方野獸是不敢輕易靠近的。火的暖意逐漸傳到甄言身上,他又開始昏昏欲睡。他凝視著火苗,水聲助眠,慢慢上眼皮一搭下眼皮,蜷坐在草地上睡著了。
這一次,他終於再次夢見了他的父親,不過這一回夢到的是深夜,他本來是睡不著偷偷到父親書房裏玩的,誰知屋裏父親正和客人講話,他就躲在門口偷聽。
“甄大哥,那隻鈴鐺總該還我了。”一個年輕又疲憊的聲音說。
“到了我手裏的東西就是我的,你還指望拿回去,我看你夢還沒醒呢吧,客房剛好正幹淨,要不你再去睡一會兒。”
“你的心意我領了,此時留著那鈴鐺對你沒好處。放心,我會時常回來看你和嫂子的。”
屋裏沉默了一會兒,最後還是父親先開口說:“小鴻,我看出來了,這一次走,你大約是不會再回來了的。所以東西我一定要好好保管著,因為我知道你就算連命都不要,也一定會來拿它的。五年、十年都沒關係,不管你在外麵做了什麼,是懲奸除惡、還是助紂為虐,都好,我隻知道這裏是你另一個家,我一定要給你一個能回來的地方。”
接下來是長時間的相對無言。
“你要留著,便留著吧。”忽然門被衝開,甄言隻看見一襲紅色身影一閃而過。
父親低頭驚訝地看到門外的他:“小言,你怎麼沒睡?”
他一時找不出來借口,低頭默默認錯。
父親摸了摸他的頭,轉向紅衣消失的方向,他不明所以,隻是聽從父親的指示,看向那個漸漸模糊的紅色,“你要記住他,千萬別忘了,不然父親不知道以後該和誰肆無忌憚地談起他。”父親從他的衣領掏出了紅線連著的啞鈴,眼中滿是複雜地歎道:“一個”罪”,一個”罰”,你一抓就抓著”罰”,讓他隻能帶著”罪”跑了。你跟他還真是有緣。”父親捏了捏他的鼻子,似是在開玩笑。
為了守住這個啞鈴,父親叫工匠打了幾個很相似的啞鈴,爹和娘各隨身帶一個,最像真品的那個藏在書房畫像後方機關裏。
畫麵一轉,到了他離家的前一天。父親似乎有所預感,特地屏退了左右把他叫到麵前,查看了一下他胸口的鈴,確定無事之後,多叫了幾個機靈穩重的小廝守在他的房門口,讓他們夜裏緊神著些,然後才和娘一起回了屋。他的房間和爹娘的房間就隔了一個走廊,他當時也不知爹娘在擔心什麼,隻知道父親離開那一刻的眼神,夾雜著擔憂和不忍,複雜難言,唯獨沒有後悔。
甄言從夢中驚醒,他伸手摸自己脖子上的紅線,這隻黃不黃白不白的鈴鐺他戴了很久,的確一直沒有響過,隻有第一次碰到廣真和尚那隻的時候,“叮”的一聲,當時他神經緊張,不確定是不是自己脖子上這隻的聲音。至於和尚身上那一隻,隻在那天夜裏匆匆見到過一眼,之後便再也沒見他戴著了。
這樣的夢甄言都不知道是自己的回憶,還是隻是單純的又一場構思造就的虛幻。
他舀碗水熄滅小火堆,便往屋裏走。屋內漆黑一片,比起屋外的月光尤其陰森,如同一個妖怪張開了巨口,等著有人自己走進它的腹中。甄言腳下一頓,倒退了兩步,又飛快跑回河邊,緊緊盯著麵前那篇星光燦爛的河水,把自己抱成一團,不敢回頭看。自己留在這兒,真的對嗎?和尚不也一樣在把自己當苦工嗎?流浪的時候,隻是食物難找,可也不是弄不到,小心一點、大膽一點就行了,重點是不用每天都累到筷子握不緊,不用一刻不停反反複複讀那些早已爛熟於心的字句。即使食不果腹,可也自由自在,無人束縛,無人使喚。此時走,至少還有一天的時間才會被發現,那時自己已經走得很遠了,廣真就追不上了。他的腳已經開始躍躍欲試,腿不自覺使上了力蹬著地麵。可是第一步就怎麼也邁不出去。
搖擺不定間,他恍然看見對岸一個熟悉的野獸,在慢慢向他的方向踱步過來。他一個機靈直接蹦了起來。果然是那隻瞎了一隻眼的幼虎,不知怎麼的找到了這裏,此時正和甄言隔水對望。
那隻幼虎想過來又不敢過來,在河對岸煩躁地左右走動,偶爾低低朝這邊吼幾聲。這條小河其實沒多寬,不知道以老虎抓地的掌力,加上一段助跑,能不能衝過來。甄言知道在猛獸麵前,要是流露一點猶豫和退縮,換來的必然是它的猛撲。於是他盡可能用怒視的眼光威懾對方,不斷撿起地上的石頭砸過去,一直到幼虎踱來踱去,又慢慢轉頭走向了後方森林。
甄言這才後怕地迅速跑回了屋裏,一把扇上門,用自己的背抵在門後。屋裏還是伸手不見五指,仿佛有無數潛伏在黑暗中的妖魔鬼怪伺機將他吞噬。他不敢睜眼,緊緊抱著自己,緊緊抵著門,準備就這樣捱到天明。
曾經位於萬家燈火之外,他隻覺形單影隻,承歡膝下無我之份,如今黑燈瞎火,他才發現上天把孤苦無依的感受隻留給了他一人。
他像以往一樣數著自己的心跳聲,數到一千重頭數。數到五個一千之後,就開始背劍譜、千字文、弟子規。可能默背的速度太快,他記得又太熟練,隻覺片刻的光陰,心頭再也無東西可回味反芻,來打發時間。能記得的,隻剩下那些顛沛流離的光景,勾起的回憶也是些讓他自慚形穢的所作所為。就在他沉溺深淵無可自拔的時候,他聽見了敲門聲。他懷疑自己聽錯了,誰知又是“咚咚咚”幾聲,然後聽到門外傳來:“小言,在嗎?”的輕聲詢問。他想站起來,可是腿已經坐麻了,動一下都是鑽心的麻癢,他頓時連話都說不出。
“小言,你在家嗎?”門外的敲門聲大了起來,詢問聲也帶了慌張。
甄言想讓開身體開門,可是腿上的那股酥麻勁沒過去,說不出話也挪不動身體,就在他好不容易攢足了力氣準備回答一聲的時候,門“砰”地被撞開,連帶著甄言的身體被門板扇到一邊,膝蓋和腦門全部撞上了牆,那應答全部轉化成了氣沉丹田的一聲哀嚎:“哎喲!”喊得門外的廣真嚇了一跳,連忙轉身到門後把他拉扶起來:“你躲門後麵不出聲是想幹嘛,哪兒磕著了?”
“我腿麻,你先把我放下來。”
廣真把他放在床上,低頭檢查:“哇,腦門都軟了,不會撞傻了吧。”他手忙腳亂地幫他揉,“疼不疼?”此時甄言腿麻都顧不上了,隻覺得廣真回來後,這周圍就變得沒有那麼死氣沉沉,他享受著這一刻的喧鬧。
而廣真還摸著甄言頭上逐漸鼓起來的包,心虛不已地嘀咕:“這要是撞壞了腦子可怎麼辦。”
甄言被他念叨煩了:“睡一覺就好了,常有的事,我都習慣了。你不是說明天才能回來嗎?”
“哪裏是明天,是今天,看,”他指了指窗外濃墨一樣的天色,“黎明之前,是一天最暗的時候,隻要過了這個時候,天就亮了。”
他憂心忡忡地伸出幾個手指在甄言眼前晃了晃,又給他把脈確定沒什麼異常,才把甄言的手包裹在手心裏:“從手到腿都是冰冷的,坐地上得有好幾個時辰了吧。”他怕甄言著涼,掀開被子把自己和甄言一起裹了進去:“陪我躺一會兒吧,正好我也困了。”
他似乎對甄言頭上的包很過意不去,一直在輕輕揉,他掌心拂過的地方似有暖意輕輕拂過。漸漸地從頭到腳都被暖意覆蓋,甄言也開始昏昏欲睡。廣真的動作也越來越慢,最終手掌停在甄言頸側,小屋隻剩熟睡的呼吸聲。
東方沒一會兒就泛了光,晨曦透過窗格照在床上,落在甄言眼前。他回頭看向身側,廣真高鼻細眉,右眉角上方有顆小小的痣。眼窩和眉骨靠得近,看上去俊朗瀟灑又帶著狷狂的書卷氣。淺淺的晨色落在他眼睛上,他似是不安地皺了皺眉,濃黑的睫毛就跟著顫了顫。他平日裏總是眉眼低垂,卻沒想到竟長著一副入世相,俊美到能讓人忘了他是出家人。
甄言不由自主伸手擋住投射到他臉上的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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