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城風鈴殺手名錄  月涼如水:花未眠

章節字數:10153  更新時間:08-07-07 1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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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半夜醒來的時候,才知道祖母還未睡去。六月的天氣,抑鬱而悶熱。房內的空調溫度打的很低,我一向怕熱,母親每每和我說起,總少不得叮囑幾句莫貪涼之類的話。祖母的臥室在隔壁,我開了床頭的燈,微暗的色調,讓我想起夢裏大片大片的枝椏,枯黃枯黃的,沒有一朵花。祖母房內的燈亮著,我能聽見她微微的歎息聲。

    其實,我一向與祖母不親。祖母想要孫子,這我是打小就知道的。可當我從母親肚子裏出來的時候,祖母大概是失望之極的吧。從我懂事起,祖母就會用那種哀傷的眼神看著我,直看到我躲進母親懷裏,再也不肯與她對視。

    待年長了,也便不怕了。有時祖母那樣看我,我便揚起眉,帶著點點倨傲回望過去,她也不惱,隻歎口氣,將眼神轉向了別處。我有時與母親說起,母親隻笑笑,說:“別這樣,她隻是個老人罷了。”我倚在母親身上,回:“孫子真的那麼重要嗎?”母親摸摸我的頭,模糊的微笑著,“不是的,她不是在乎這個。”母親的手溫暖而粗糙,但她帶著近似祖母般哀傷的口吻讓我很是不好受。

    要不要去關心下?我望著從祖母房內透出的燈光,這樣想。掙紮了許久,才下了床。赤著腳走在地板上,地麵的涼意直到心底,我居然莫名地感傷起來。“她隻是個老人罷了。”母親溫柔的聲音從記憶深處響起。

    敲門,進房,關門。一切那樣的順理成章。祖母房內的空調溫度竟也打的很低,“我怕熱。”祖母微笑著說,她頓了下,又補充說:“和你一樣。”我頓時有些手足無措。我隻是想來盡些孝道,沒想過與她談論我們之間的某些隔閡與割不斷的血緣。祖母許是發現了我的尷尬,她淡淡地笑著,如一朵盛開的菊花。“來,坐下。”她拍著身前的那張老舊的椅子,我局促地坐下,年代久遠的藤條發出低沉地響聲。

    “我想說個故事給你聽。”祖母的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溫柔,我吃驚地望入她有些渾濁的眼裏,居然看到了一點點懇求和滿滿的哀傷。我定了定神,緩緩地將背靠在椅背上,輕輕地回一句:“您說,我聽著。”

    2

    我很不喜歡自己的姓。花這個字,真的很俗。隻是大多時候,我又不得不麵對這個姓,在當時的小鎮,作為第一大姓的花家,掌控的不僅是花不完的錢財。其實從小,我多多少少知道些,父親叔伯們的手,是不怎麼幹淨的。那個時候,學潮在全國興起,男女平等的思想打破了小鎮一貫的寧靜。我就那樣站在堂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坐在椅子上的父親說,我要讀書。父親皺著眉頭,拒絕。

    我其實是知道肯定會是這樣的結果,但我還是要說。我早就打算好了,偷偷地跑到一個遙遠而偏僻的小村去,遠離那些讓我看不起的交易買賣,遠離沾了鮮血的家族。晚上,我拎著包,一路小心翼翼地走到後門,我努力抑製自己的興奮,怕弄出聲響,驚動了已經入睡的父親。

    後門吱呀一聲開了,本以為已經睡了的父親,陰沉著臉,站在門外三米開外。“小眠,”他這樣叫我,“你太放肆了。”他覺得麵子掛不住,一個女兒居然趕背著他離家。我知道他一直是個強硬的人,喜歡妻女都順從於他,隻是出了我這個叛逆,讓他顏麵掃地。

    許久未動的家法被拿出來的時候,母親已經哭倒在地,她匍匐在父親的腳邊,求他原諒我。我看著母親卑微的樣子,不知道是該難過還是憤怒。帶倒刺的木棍打在我身上時,我才知道生不如死是什麼感覺。看著皮肉分離,看著鮮血淋漓,我痛得幾乎要暈厥過去,母親想要撲過來保護我,被父親叫人拉住,他坐在太師椅上,猙獰著臉說,這就是忤逆他的下場。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下去的,三棍下來,已然見骨,剩下兩棍,站一旁的叔伯到看不下去了,勸了半晌,父親才冷冷地說,“先欠著,等好了再還。”

    我被母親哭著攙扶進屋內,那時的我,心裏一片哀傷。

    (祖母掀起單薄的上衣,後腰上盤踞著幾道蜿蜒的疤痕,象是一種無言的控訴。)

    我記不得在床上呆了多久,也許有好幾個月,或者更長。父親沒來看過我,卻派人送來了那根沾了我血的棍子,我知道他在警告我。我揮揮手,將下人打發了,然後小心地換個舒服點的姿勢,繼續看窗台上那盆不知道名字的花。

    3

    母親時常來看我,帶些我指名要的閑書。她也不多說什麼,隻歎著氣說,別再倔了,到底是唯一的子嗣。我懂她的意思,父親的妻妾眾多,卻隻得我這一個女兒,想來,單這一條就已令他覺得不大光彩。他對我不知道是寵好,還是打好。偏我又一副倔脾氣,於是,我們互相看不順眼,矛盾不斷。

    我是讀過些書的。幼時,父親曾請了那些所謂的飽讀詩書的老夫子來教導我,可隻念了幾年,便作罷了。我從下人的閑語中知道,父親是想讓我讀下去的,隻是家裏的叔伯反對。對於讀書,我並不十分熱衷,老夫子搖頭晃腦的之乎者也,我完全聽不進。到是十分喜歡看一些閑書。那時的小鎮居然有份文報,上了新學堂的學子們時常發表些風花雪月的文章,我便也當作是茶後的甜點,讀的有滋有味。

    那日,我對父親說想讀書,不過是想告訴他,我要自由。說來可笑,諾大的家,卻隻有父親一人了解我。他讀懂了我,自是不願意讓我走。可他知道我的性子,於是守株待兔在門外。而我,樂過了頭,結果慘敗。

    這事過了大半年,母親以為我平息了心頭的怒火,居然說要給我找門親事。她絮絮叨叨地說著,女人終究要嫁人的。我聽煩了,便一手捂了耳朵,一手指著門外請她出去。母親也不惱怒,隻歎著氣說,“別倔了,倔也沒用。”她伸手來摸我的頭,我卻轉過臉,假裝看窗外。窗台依舊擺著那不知道名字的盆栽,隻是曾經開得燦爛的花早已經凋謝。而盆栽後,隱著一張模糊的臉。

    “那是誰?”母親已走到了門口,聽到我的問話,又折了回來,張望了下,皺起眉說,“不過是個新來的下人。”我心知她說了謊,下人不會穿著值錢的綢緞,下人不會冷著臉站在那裏朝我看。母親哼了聲離開了,我瞥了眼那人,他仍半隱在盆栽之後。我不想理會,又去讀我的閑書。

    文報上登了則啟示,大意是說某某有才華的青年忽然失蹤,等等之類。我無意去細想那些整天悲春傷秋人的行為,秋風掃過,天已漸涼。

    4

    第一場雪落的時候,我算是正式見到了那日半隱在盆栽之後的人。他穿著淡青的衫子站在父親的身前,而父親,居然一臉的諂媚。生得絕色的人不過兩種命,要麼被人捧在手心裏,生怕磕著碰著,要麼被人踩在腳下,口水唾沫淹死。而眼前這人,自屬前者。

    妖媚這兩個字,用在他身上總覺得不適。他是那種清清爽爽的樣子,瘦而高,帶著點孤芳自賞的傲氣。我有趣地坐在不遠處看著,那樣的父親是不曾見過的,仿佛情竇初開的楞頭小子,手足無措地想要討好心中的公主。隻是公主這兩字,得加個引號。自古就有男妾一說,過去的社會也多有大戶人家養小童的陋習,隻是我從未想過,這樣的事會發生在自個兒家裏,發生在父親身上。

    母親煞白著臉看著,嘴裏喃喃地說著些什麼,我無意去聽。隻是覺得那人不象書裏描繪的男妾,他冷眼看著父親,不言不語。平日裏威嚴慣了的父親居然也不惱,腆著臉說,“子衿,來見見我的女兒未眠。”照慣例,父親每娶一房妾室,是要讓我見的。雖然是女子,可畢竟是家裏唯一的子嗣。我依舊坐在那裏,他清冷的目光掃來,有什麼東西閃過,太快,我來不及抓住。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我大聲地念著,給他聽,也給父親聽。他的臉色變了下,轉瞬又恢複原來的樣子。我挑挑眉,聳了下肩,也不理會他有些惱怒的眼神,站起身來,拍拍母親的手,把她勸走。屋外的雪積得已經很厚,幾株梅花開了,香了滿滿一院。母親顫抖的手在我手裏,我輕輕握著,說,“也算是種解脫。”母親怔了怔,停下腳步,側過頭來看我,而我隻微笑。

    文報上那個失蹤的有才華的青年,似乎就叫子衿,羅子衿。我止不住想笑,也許有些什麼吧,已經悄悄地在這裏滋生開來,而我樂觀其成。

    我扶著母親走過某個回廊,眼角掃過,回廊的另一邊,父親第三房妾室正探頭張望。

    5

    第一場雪完全融化時,我才聽說羅子衿和三姨關係很微妙。除了母親以外,我習慣稱呼父親的妻妾為姨,她們也不過是些可憐的女子,如同母親一樣。

    “那個妖精。”小真的口氣裏頗有些怨氣,她小我一歲,是父親買來伺候我的丫頭。我斜睨著她,小真邊手腳麻利的收拾著桌子邊說著:“也不知道老爺怎麼想的,帶回來這麼個妖精。”我忽而失笑。這樣一個丫頭,竟也學會了私下議論主人們的事。我有心逗她,便道:“小真,你不怕我告到我父親那去?”小真半抬起頭白了我一眼,說:“還真不怕。”我笑得越發大聲,原來母親寵壞了我,而我寵壞了小真。

    這事自然也傳到了父親耳朵裏去。剛來不到兩月的男妾,居然就和三姨太黏糊上了,父親的臉麵隻怕又掛不住。我好奇心起,偷偷溜到羅子衿的院外,剛躲好,就見父親一臉怒氣的快步而來。從來,隻有妻妾們爭著去伺候他,什麼時候起,父親也學會了妻妾們的這套。我看著他怒氣衝衝地走到門前,剛抬了手,頓了下,一聲輕微的歎息聲後,他又沿著來時的路線,垂頭喪氣地回去了。

    我忍不住想笑,自古一物降一物,原來能克得住父親的居然是這個羅子衿。我轉頭望過去,他正斜倚在門前,冷冷地盯著我。我知道他是帶著某種企圖來花家的,不然一個前途大好的有才華的青年何苦去做人男妾。不過我也聽下人說過,父親從未在他屋內過夜,平日裏也不敢逾越雷池半步,隻差當菩薩供著了。從讀的閑書裏,我算知道,父親這次怕是動了真情。但我並不想過多的幹預些什麼,我對這個家沒多大的眷念,如果能借他的手弄個天翻地覆,我反而覺得開心。

    “已經開始了嗎?”我看著他的眼睛這樣說,他的臉上有些愕然,更多的則是冷漠。

    “與你無關,你最好離遠些。”他第一次和我說話,清清淡淡的聲音,仿若春日午後新泡的茶。

    “我無意參與,隻作個看客。”我也淡淡的回著,隨便他們怎麼折騰,隻要不牽涉到我和我的母親。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笑。這看似氣派的花宅終於要開始衰敗,而我也會等來屬於我的自由。

    6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叔伯們知道這件事的時候,第二場雪正下得紛紛揚揚。母親在我的開導下平靜了許多,而其他幾位姨太太們則時常坐著,一臉鄙夷地說些三姨和羅子衿的醜事。有時閑書看完了,我也湊趣地坐在她們不遠處聽,從而知道了一點,女人嫉妒起來,真的很可怕。那些捕風捉影的閑言碎語在她們口中,居然成了百分之百的事實。我感歎之餘,不免有些唏噓。

    大伯和五叔來的時候,幾位姨太太剛說累。小真在我身後嘟噥著說妖精要現形了,被我狠狠地白一眼。我其實並不相信三姨和羅子衿之間的事,在我看來,三姨雖然溫柔又賢淑,但年紀已經老得可以做他母親了。而一向冷冷的羅子衿,似乎也不象是那種會偷情的人。

    大伯的臉陰沉著,五叔雖然也是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我卻分明在他眼中看到了一絲幸災樂禍。花家的產業一大半是靠父親得來的,幾位叔伯雖也家財萬貫,卻仍比不過父親擁有的一個零頭。

    我錯過了大伯和五叔精彩絕倫的演講,隻因母親死命拉著我,不讓我靠近父親的書房。我隻看到,大伯走的時候滿麵怒火,而五叔則一路冷笑。羅子衿仍在不遠處斜斜地倚著,五叔看向他,眼中閃過我熟悉的貪婪。

    “紅顏禍水。”我無聲地對羅子衿說。他皺起眉,轉身往自己的院子走去。父親卻忽然從房內衝出,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往書房拖。羅子衿也不掙紮,依舊清清冷冷地樣子,隻是腳步略有淩亂,在新積的雪上留下淺淺的印子。

    房門關上的時候,父親的怒吼聲響起。不同於往日斥責我的底氣十足,我分明聽出了哭腔。小真怯怯地拉拉我的衣袖,低聲問:“老爺會不會把他打死?”我看了眼正麵麵相覷的姨太太們,緩緩地搖了搖頭。小真睜大了眼睛,說:“老爺的聲音這麼大,比上次請家法時都凶。”我拍拍她單純的腦袋,不想解釋。

    我知道,父親的耐心怕是快用盡了。掠奪本是他的天性,我見過太多的例子。隻要有利,不管用什麼手段,父親都會最終得到。而在羅子衿身上,他花了太多的心血,卻依然什麼也沒得到。

    7

    父親終於在羅子衿的屋內過了夜。我去看熱鬧的時候,卻意外地發現他一身傷痕地半躺在床上。三姨見我出現,慘白了臉想退出去,卻被他一把抓住。

    我站在門口,到覺得自己象個誤闖了別人家內堂的客人。猶豫了一會,才慢慢踱進房內。三姨不安的掙開羅子衿的手,低著頭說:“我隻是來看看。”她有些蒼老的臉上浮著奇異的紅,眼角還掛著未來得及擦拭的淚。我在心裏歎息,握住她的手,柔聲說:“三姨,我信你。”她吃驚地抬起頭來,望了我好半會,忽然眼淚直掉:“小眠,小眠。”她胡亂地叫我的名,哭倒在地。

    羅子衿掙紮著想下床扶她起來。我不客氣地使勁拍了拍他似乎受了傷的胸口,他痛呼一聲,倒回床上。

    扶起三姨坐好,我斜瞥了眼正怒視我的羅子衿。幹淨清爽的淡青色長衫,裸露在外的手臂上有不少擦傷,剛才被我拍過的地方,滲出了點血色,我了然地點著頭,對他說:“抵死不從。”他怔了下,似乎是沒料到我居然猜得如此的準,毫無血色的臉上慢慢浮起了紅雲:“我不是男妾,就算死,也要幹幹淨淨地死。”

    三姨終於止了哭,她望望羅子衿,又望望我,不知道如何開口。我搬了張椅子坐在一邊,斟酌了一會,才說:“三姨,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您的閨名是青青吧。”三姨臉色大變,她支吾著不知道是承認還是否認,我若有所思地看著滿臉焦急色的她,在心中做了幾個聯想。

    青青子衿,一句詩連起了兩個人,或者,我該說是兩代人。羅子衿和三姨之間並不是男女情愛,如果非要扯上些什麼關係,那隻有一種——

    “是,我父親曾是她的丈夫。”羅子衿一臉的平靜,沒有我料想中的怨氣。他仿佛是在說些與已無關的事。三姨在一邊又垂下淚來,而羅子衿低頭望著胸口的傷,陷入沉默。

    疑問解開。我總算明白,那天回廊的盡頭,三姨為何會張望;這幾日,三姨為何不管閑言碎語,仍要來羅子衿的院子。有些事,掩飾不了。而我也知道,當謎底解開,花宅將不再平靜。

    8

    等待的日子很難熬。我略略詫異自己居然在等待花宅翻天。這幾日,我常在思考,父親在我心中究竟占多重。在這以前,他未曾打過罵過我,也未曾冷言冷語地對待過我。隻是我始終感覺不到他對於我這個女兒應有的疼愛。父親一直是高高在上,他用高傲的姿態俯視著花宅裏的每個人,包括他的眾多妻妾們。也許,我始終對於那次挨打耿耿於懷,又或許我對羅子衿和三姨心生憐憫,再或者我看不慣父親不擇手段的殘忍,所以才養成了現今這般看戲的心情。

    母親卻未看出我的異樣,仍舊每日嘮叨著,小真一如既往地喊羅子衿妖精。而羅子衿和三姨卻時常往我院子跑。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把我當成了救命稻草,一日日用期盼的眼神盯著我,令我有些煩躁。

    今年的冬季注定了不安生。紛紛揚揚的雪已經下了好幾場。大伯和五叔隔幾天會去父親的書房,我遠遠地站在回廊那,都能聽見他們的爭吵聲。

    這日午飯後,我懶懶地窩在椅子上,小真將暖爐放在書桌旁邊。我隨手拿起一本閑書,卻是牡丹亭,“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女自憐。”我看得入神,小真湊過頭來,瞅著上麵的字跡,說:“小姐,這如花美眷我是沒見著,這幽閨女自憐我到是天天看到。”我白了她一眼,知道她含沙射影地說羅子衿,正待不理,卻忽然想起件事,便問:“小真,你讀過書?”小真也不瞞,點了點頭,幫我整理好書桌上的書,說:“自小便讀,隻是百無一用是讀書。”她幽幽歎了口氣,不等我再問,已徑自出門去了。我有些怔忪,原來每個人心裏都有個秘密花園,我有,羅子衿有,小真自然也有。

    正想著,羅子衿已推開房門,踏了進來。他今日頗有些憔悴,一身月牙白的衣衫卻是皺著的,臉色有些蠟黃。我不知如何開口詢問,我與他的關係頗微妙,他本是我父親的男妾,這本就已經不知道如何去稱呼,再加上我知曉了他與三姨的母子關係,就更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了。我也猜過他來花宅的目的,想必是想為他的父親討個公道,如果可以,再接走他的母親。隻是他選錯了對手,用錯了方法。

    9

    “未眠,”他這樣喊我。我挑挑眉,放下手中的那本牡丹亭。“未眠,隻怕是躲不過了。”他丟下這句話,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轉身走了。我有些莫名,本以為是說今夜父親又要去他房內過夜,可一小會後,便知自己猜錯。

    父親差管家來喊我去書房。我忽然想起,最近羅子衿來的太頻繁,也許早有風言風語傳到了父親耳朵裏,我如今的處境,一如當初被誤解的三姨。我歎了口氣,在管家有點擔憂的注視下進了書房。

    算來,我已有大半個月未見到父親。他似乎一直都很忙,忙著賺錢,忙著和大伯五叔爭吵,也許還忙著猜測我和羅子衿的關係。我在心裏苦笑,原本我隻想做個看客,到頭來卻成了深陷泥潭的那一個。

    父親一臉沉思地坐在書桌後。我低低地叫了聲父親,他也不答話,隻一直看著我。那是探究的眼神,我知道。我也知道,我不能慌,畢竟我真未做過對不起他的事,我與羅子衿之間清清白白。想到這裏,我忽然想笑。我沒曾想過,居然有一天,我與父親的矛盾衝突會因為一個男人,而這個男人還是父親的妾。

    “你笑什麼?”父親開口,聲音低沉而威嚴。我這才知道自己終是忍不住笑了出來。我拉過椅子坐下,懶散慣的人,站著竟然不習慣了。父親見我的舉止,眉峰明顯高了起來,他眼中滿是壓抑著的怒氣,我於是想起,原來的我在父親麵前是一直站著的,且必須畢恭畢敬。

    “父親,我沒想過挑戰你的權威,我隻是累了。”我指指自己的頭腦,“這裏累。”他似乎沒料到我如此直接,也沒料到我沒如以前那樣在他的怒氣前誠惶誠恐,怔了好一會,他才說:“你有什麼可累的?是想著與子衿如何逃離我嗎?”他冷笑一下,“你該知道那是妄想,乘早別想了,他這輩子隻可能是我的人。”

    我知道我不能笑,可我實在忍不住。我後悔沒拉羅子衿一起來,這樣精彩的表白不是每天都能聽到的。父親見我如此,一拍桌子猛地站了起來,“你笑什麼?!”他厲聲嗬斥我,“你的一切全是我給的,你有什麼資格在我麵前笑?子衿他看不上你的,離開我,你什麼也不是。”我覺得悲哀,為我的父親悲哀。我原以為父親遇到羅子衿,可以懂得什麼是愛,可我錯了。父親靠掠奪起家,這種手段在他心中根深蒂固,不是一個羅子衿可以改變的。我不否認因為羅子衿他改變不少,可到最後一切隻是枉然。

    10

    我最終還是離開了花宅。可笑的是,上次我逃離的結果是遭了父親的一頓好打,而這次,我卻象個會燙手的山芋一樣,被父親趕出了家門。我回過頭時,隻看到母親再一次哭著匍匐在父親腳邊,而羅子衿被一幹下人架著立在一邊,許是父親怕他會和我一起離開。

    “小眠,我對不住你呀。”那晚三姨的話還在耳邊,她一邊抹著淚一邊拍著我的手說,而我不知道該安慰她還是安慰自己。臨走時,母親將積蓄了多年的錢交到我手上,她蒼老的臉模糊在淚水後,我已然看不清。也許她終生都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的女兒會和丈夫的男妾糾纏在一起,我不說,她也就不問。

    花宅,我住了近二十年的地方,隻怕是永別了。我拿著小真塞給我的紙條,大步離開。

    到這個時候,我才知道小真原來是位教書先生的女兒。怪不得她從小讀書,隻是世道不好,她的父親教了那些私塾,卻也隻能混口飯吃,最後還是將她賣給了花家。慶老先生收留了我,他捏著小真寫給他的信,喃喃地說著些什麼,我卻聽不懂。他不如父親年輕,臉上滿是褶子,如一朵盛開的菊花。我在原來小真的房裏住下,這裏很偏僻,房子四周種了大片的竹,夜裏有風,便會沙沙地響,讓我想起小時侯晚上睡不著,母親抱著我哄著我的情景。隻是一切不再。

    我沒有後悔,因我內心坦蕩,隻是我無止盡地思念著母親,與那些堆放在我房內桌上的閑書。我過得還算安逸,母親的錢幫了我大忙。我這才知道,原來自己離了父親真的什麼也不是,我從小在花宅裏吃香喝辣,連最基本的生火做飯也不會。慶老先生歎著氣一邊在那忙著,一邊說如果不是小真母親前幾年死了,他也是如我一樣什麼也不會。有時候現實真的可以教人很多東西,我在小真家裏住了整整一個月後,終於分清了鹽和糖,醬油和醋。

    那月月底,冬已盡尾聲。小真出現在門外時,我驚訝得不知道說什麼好。晚上,我與她窩在那張老舊的木床上,月光灑在我們身上,小真幾次開口,但每說到那個妖精,我便打斷她,不讓她繼續下去。小真隻好歎著氣說,睡覺吧。我握握她的手,算是感激。

    11

    那個妖精終究還是又出現在了我的生活裏。小真攙扶著他進來的時候,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本那樣一個絕色的人兒,竟然蓬頭垢麵,穿著破舊的衣衫,腳上那雙鞋子後跟已經被踩得扁扁的。

    慶老先生搖著頭說了句造孽呀,就直奔鎮上的藥房去了。小真關好門窗,為他清理傷口,伺候他睡下後,才在我思索的眼光裏坐了下來。她倒了杯涼水,卻沒喝。隻晃動著茶杯,斟酌了好半晌,才開口:“未眠。”她這樣喊我,我不再是花家的小姐,自然她也不用那樣喊我。“花家翻天了。”

    我長出口氣,仿佛將胸口鬱結了多時的瘴氣一股腦的清除了。我原本就料到花家會翻天,父親是個精明的人,一旦他恢複了生意人的本色,羅子衿與三姨的關係自然瞞不了他。

    “老爺將他關在房子裏,每天隻給一個饅頭一杯水。到第五天的時候,他餓暈了過去,老爺派了兩個人,當著三姨太的麵把他給……”小真說不下去了,掩了麵低低地哭。那確實是我熟悉的父親,殘忍無情,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他不能容忍別人的背叛與一絲一毫的隱瞞。隻是那個單純的羅子衿,看不到這一點。

    三姨瘋了。她整日在自己的院子裏走來走去,懷裏抱著一個枕頭,嘴裏喃喃地說著兒子乖。她不讓人靠近,更不允許別人碰觸那個被她當作孩子的枕頭。有次小真路過那裏,實在不忍心,想過去安慰她,結果被咬傷了手臂。那兩排牙印完好地保留在小真瘦小的手臂上,讓小真心酸。

    我沒料到結局會這樣慘烈。父親搶來了三姨,逼死了三姨原來的丈夫,而現在他又逼瘋了三姨,隻怕羅子衿不久也會一縷魂魄歸天。小真哭得很傷心,她說那個妖精隻怕活不久了,她又抬頭,用哭得紅腫的眼睛盯著我問,老爺怎麼能這麼殘忍。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我所認識的父親就是這個樣子的,從來都是,沒有誰可以令他改變。

    12

    羅子衿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夜裏了。

    他微弱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輕輕回蕩,小真欣喜地扶他坐起來,伺候他喝了點水,然後去煮稀飯給他填點肚子。我坐在房間一角的椅子上,沉默不語。

    他看到我似乎愣了下,隨即又慘然一笑,“未眠,原來你在這裏。”他飄忽的眼神打了個轉,又飄回我臉上,“未眠,你說的沒錯,是我天真了。”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當一切聲響完全消散在夜風裏,他忽而大聲咳嗽起來。我嚇了一跳,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飛快地衝過去。他卻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手粗糙但有力,他抬起身子,湊近我的臉,咬牙切齒地說:“未眠,我詛咒你們花家,永生永世!”我倒吸口氣,他怒睜的眼裏全是恨意,濃烈得似乎要燒起來,那張原本絕美的臉扭曲起來,竟似我小時候夜間夢裏的鬼魅。

    我死命地掙脫開,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我沒想到一個人的恨意可以那樣的濃烈與可怕,在他的眼裏,我似乎無處逃避。我跌跌撞撞地跑到房外的小竹林裏,夜沉沉,月光慘白,風吹過竹子,發出沙沙的響聲,每一聲都敲擊在我的心上,似乎是羅子衿在一遍遍說著他的咒語。

    我不敢回去,怕一回去就見到他充滿恨意的眼睛。我倚著竹子坐下,地麵冰涼,而我的手更涼。夜似乎遲遲不願離去。生平第一次,我痛恨夜晚,痛恨讓我無力的黑暗。我不怪羅子衿,他的憎恨那樣的自然,我沒有任何理由去反駁。我想起父親那張臉,竟然有絲不寒而栗。

    小真來找我的時候,我才知道我居然昏昏沉沉地在竹林裏睡著了。她紅腫著眼睛,站在那裏看著我。初升的朝陽斜斜地掛著,她的身上滿是金色。我想站起來,卻發現手腳陣陣酸麻。我苦笑著伸出手,“小真,拉我一把。”

    小真沒動。她就那樣站在那裏,仿佛凝固。她的眼裏充滿彷徨與絕望,她看著我,全身顫抖。

    我屏住呼吸,我知道會發生什麼,可我不希望那樣快。但小真粉碎了我最後的乞求,她輕輕地說:“未眠,子衿死了。”

    13

    人生如戲。當一切落幕,隻有時間還在一刻不停地向前走去。

    子衿死後的半年裏,我天天晚上做噩夢。我夢到他扭曲著臉念著他的詛咒,我夢到他化身厲鬼將花宅鬧得雞犬不寧,我夢到母親驚恐地躲在門口向我求救,我夢到父親冷笑著舉起手中的家法狠狠地往我身上打……

    我害怕夜晚,害怕冷寂。每次我從短短的噩夢裏哭喊著醒過來,總發現渾身是冷汗。子衿殺死自己的刀我埋得很深,我怕自己哪天承受不住也一刀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我記得他說過,就算死也要幹幹淨淨地死,可最後他在羞辱中悲憤地死去。

    我離開了小真的家,我無法忍受再住在那裏。花宅衰敗的很快。戰爭來臨的時候,父親帶著家眷逃離,半途染了風寒,不久就去世了。我一直沒有母親的消息,有天我悄悄回到已經破舊不堪的花宅,在井邊發現了三姨的一隻耳環,那是某年我送給三姨的禮物,上麵的珍珠已然碎了。我於是相信,母親是跟著父親逃離了這個讓我痛苦的地方,也許她在某處安度著晚年。我不敢再往壞處想,因為我已經承受不住一點點打擊。

    時間過的很快,我結了婚,有了丈夫。我對丈夫說,第一個孩子跟他姓,可第二個孩子要姓羅。他不理解,於是我把故事說給他聽。那天晚上,夜也很沉,就如同我在竹林的那夜一樣。月光慘白,灑在我的臉上,我忽然失聲哭了起來。我哭的很用力很用力,仿佛要把那些年埋在心底的痛楚全部通過眼淚流淌出來。青青子衿,一句詩,兩個人,就這樣沒了,永遠地消失在我的生命裏。而我,除了遠遠地看著,什麼也做不了。

    母親終究沒有再見到。關於花家,關於羅子衿,最後都成了如煙往事,消散在飛速而過的時間長河裏。隻有我,留了下來,在往後的日子裏將他們拿出來一一回憶。

    (祖母輕歎了口氣,我看見她蒼老的臉上隱隱有淚痕。過了幾十年,她依然無法忘記,且記憶猶新。她閉了眼,深深地呼吸,半晌才睜開眼,她看著我,說:“知道為什麼我想要孫子嗎?”見我搖頭,她的嘴角露出一絲苦澀,“我隻有你父親這麼一個孩子。而我還欠羅家一個兒子。”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祖母低低地念著。我望向窗外,天邊已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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