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604 更新時間：20-01-20 08:01
朝歌又做夢了。
夢裏總是很冷。
一輪月亮懸掛在天上，濕冷的寒氣一點一點的蔓延，粘膩的青苔在樹下的青石板上無聲的生長。
雨總是下個不停。
朝歌仿佛是個過客，她冷眼看著夢裏的一切，她無比的清醒。說來也奇怪，她從來沒有在夢裏迷失過，她總是能在第一時間發現自己在做夢。
夢裏從未有過白天。所有寒冷的、潮濕的、粘膩的記憶席卷而至。
一隻冰冷的手貼在她的臉頰上，陰冷的夢境瞬間支離破碎。
蔻枝擰幹毛巾，敷在朝歌滾燙的額頭上。
朝歌濃密的睫毛顫抖撲簌簌地顫抖，一睜開眼，蔻枝蒼白的臉就撞進了她的眼睛。
“阿姊，你終於醒了。”蔻枝帶著病氣的臉上浮起幾分笑意，終日打結的眉頭也舒展開，她倒了一杯茶，端來茶盞，一勺一勺喂給朝歌。
朝歌一張開嘴，水就順著她的嘴角流出去，打濕了她的枕頭，喉嚨裏仿佛有一團火在燒，她嗆了一口水，不再喝，掙紮著爬起來。但她在床上躺了一個晚上，渾身乏力，高燒不退，實在沒有力氣起來。蔻枝放下茶盞，從背後抱著她的背，把她給抱起來。她的手壓到了朝歌背上的傷口，痛的朝歌倒吸一口冷氣。
“輕點兒，蔻枝，輕點兒。”
蔻枝把朝歌的衣服脫了，背上觸目驚心的傷口暴露出來——少女單薄的背脊上，一道長長的青紫色的傷口正在往外滲血。蔻枝手都在發抖，她那幹淨的布條，像是對待易碎品一樣，一點一點地把傷口上的汙血擦掉。
“用點勁啊，蔻枝，你這點勁，得擦到什麼時候，長痛不如短痛，麻利點，死不了。”朝歌痛的呼吸都不暢了，咬著牙，嘴唇都咬出血了，臉上卻還掛著笑。
不知是不是雙生子之間的感應，蔻枝看見朝歌滲血的傷口，隻覺得自己的背脊也疼的抽搐。她眼眶通紅，淚水一滴一滴的落在朝歌的傷口上。
“唉，祖宗！莫哭莫哭，”淚水滲進傷口裏，朝歌隻覺得她那二兩皮肉都快被腐蝕透了，她想扭過頭，給她先天不足體弱多病的妹妹擦擦眼淚，奈何她半邊身子都痛麻了，想動也動不了，心有餘而力不足，她隻得笑道，“我這傷也值了，引的美人垂淚，多少人沒有的福氣，讓我搶了個先。”
蔻枝被朝歌逗笑了，隨手抹幹眼淚，細細地擦幹淨朝歌傷口上的汙血，幫她把衣服穿好。她抬起手，貼著朝歌燒的通紅的臉頰，輕輕的摩挲她臉頰上被梔子的指甲劃出的傷口。朝歌被她的手冰的打了個哆嗦，剛想說什麼，忽然發現肩膀一沉。
蔻枝雙手環抱著她，頭靠在她的肩膀上。
“阿姊……”
朝歌低著頭，忽然看見蔻枝眼睛裏飛快地閃過一絲什麼，當她靠近一些想看清時，蔻枝睫毛一顫，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朝歌又昏睡過去，蔻枝抱著她的腰，把她平放在床上。她盯著朝歌纖細的脖子，喃喃自語：“阿姊，你怎麼就是不肯聽我的呢……”
門外燈火輝煌，樓下絲竹清唱，腰肢窈窕的娼女在屏風後曼舞，無數名門權貴推杯換盞，又或是哪個文人騷客見歌女嫵媚，酩酊大醉後提筆留下流傳千古的詩詞佳句。淺唱低吟，觥籌交錯，外麵發生的一切都像極了往常無數個夜晚。
門內，病弱的少女守著她昏睡的姐姐，一盞燭光，燈花嗶啵一聲炸開，流下來的燭淚在桌麵上凝結成一灘白色。
可見這世間的悲歡並不相通。
“……日晚卻理殘妝，禦前閑舞霓裳。誰道腰肢窈窕，折旋笑得君王。”
煌煌燈火下，梔子眉心的鑲金花鈿閃著刺目的光輝。半暗半明之下，她撥弄琴弦，淺唱低吟，在場的權貴子弟高呼：“姑娘好顏色！來，喝酒！”
梔子接過不知是哪個男人遞給她的酒壇，仰起脖子，猛地往口中灌酒，烈酒滾過她的皮肉，浸濕了她的衣裳，朱紅色的紗裙浸泡在各色酒液裏，歡呼聲，叫好聲，鼓掌聲，調笑聲，戲謔聲，酒壇支離破碎的聲音不絕如縷。梔子拔下發髻上的玉簪，敲打著丫鬟搬來的揚琴，時而快時而慢，時而輕時而重，聲色如山泉叮咚，又如潺潺流水。
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玉簪很快就不堪重負斷成兩截，侍女眼尖的搬走揚琴，抱來琵琶。散亂下來的長發遮住了梔子大半張臉，烈酒打濕了她的臉頰和長發，幾縷發絲黏在臉上，她抱著琵琶彈唱：“百舌問花花不語，低回似恨橫塘雨。蜂爭粉蕊蝶分香，不似垂楊惜金縷。願君留得長妖韶，莫逐東風還搖蕩。秦女含顰向煙月，愁紅帶露空迢迢。”
“哈哈哈哈哈好詞好詞！”
“我願千金贈與梔子姑娘，隻為換取一首曲子！”
“好！好！好！”
梔子麵前的小桌上堆滿了這些權貴子弟賜與的金銀玉石、絲綢雲錦。
她抱著琵琶高聲彈唱：“……誰道腰肢窈窕，折旋笑得君王。”
鈿頭雲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汙。
今年歡笑複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
梔子鳳眼一勾，兩行清淚滾滾落下。
許是今晚的酒水太烈，恍惚間，她竟然想起了小時候。小時候家裏很窮，窮的飯都吃不起了，她有個妹妹活生生的病死了，她是家裏的長女，為了幼小的弟弟，她自己來了盛京城裏的青樓。……還是現在好，有穿不完的衣裳，冬日不用挨凍，每天想吃什麼就吃什麼，山珍海味美酒佳肴應有盡有，隻肖她一個眼神，想要什麼都有男人給她送來，阿弟也上了學堂，家裏再也不用為生計發愁。
即使她隻是個娼女，身份卑賤的娼女。
“……誰道腰肢窈窕，折旋笑得君王。”
三花坐在灶台後邊燒火，咿咿呀呀的彈唱聲穿過記層牆壁，隱隱約約的傳入她的耳中。她往火裏加了兩根粗粗的木柴，拍了拍手上的灰，躡手躡腳的往外邊走。
許是楊柳岸百花廳裏太過熱鬧，她也忍不住想去看看。
她一抬手，摸到自己臉上的灰，又折返，撩了把清水，把臉上的灰洗掉。
玉萍抱著兩壇佳釀，緩緩地走下樓。
今夜梔子在百花廳夜宴盛京城的權貴子弟，楊柳岸真的好不熱鬧。光是酒水，就喝掉了一車。
還有幾步路，就進百花廳了。突然，她聽見了細微的腳步聲，以為是哪個丫鬟來了，轉過頭一看，卻見全身上下除了臉蛋哪裏都沾著灰的三花躡手躡腳的走了過來。
她嚇得差點把酒壇子給摔了，急急忙忙把酒壇子放在地上，跑過去，拎著三花的耳朵，把她攆走：“你來幹什麼？你出來幹什麼？回去，你趕緊給我回去！”
三花快疼哭了，捂著自己的耳朵，委屈巴巴的小聲解釋：“阿娘，我就看看嘛……”
玉萍瞪著她，指著廚房的方向，“走，趕緊走！天亮之前不許出來，今晚你就睡在灶台後麵！”
“哼，走就走！”三花紅著眼眶，跑回了廚房。
對她來說，廚房就是她的第二個家了。玉萍把她攆來廚房燒火，晚上經常不讓她出去，強迫她睡在灶台後邊，白天還總是喜歡往她臉上抹灰，怎麼難看怎麼弄她。
剛進廚房，就看見蹲在灶台後邊的蔻枝。
“蔻枝，你怎麼來了？”三花很奇怪，蔻枝體弱多病，平常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夜晚天寒，她更不會出門，今天她怎麼跑廚房來了？
蔻枝蹲在灶台後麵，對著那一堆木柴挑挑揀揀，蹲了這麼一會兒，她腿都蹲麻了，終於挑出一個又粗又硬的木頭。
她拿著木柴，站了起來，揉了揉腿，說：“三花姐姐，我阿姊高熱不退，再燒下去，阿姊怕是要燒糊塗，我想請你幫她熬碗薑湯，去廂房裏照看一下阿姊。”
三花毫不猶豫地答應了，“當然可以，不過這大晚上的，你拿著根柴火是要去幹什麼？”
“我去找大夫。”蔻枝突然轉過頭，對她笑了笑，“三花姐姐，你可不要把你今晚見過我的事告訴別人，不然，我會生氣的。”
說完，她拿著柴火就走了。
“去找大夫，拿著柴火去幹什麼？”三花看著蔻枝的背影，急忙喊了一聲，“天黑路滑，蔻枝你走路可小心點！”
廚房前麵走出去，是一個小院子，院子裏挖了一口井，供楊柳岸用，省的大老遠的跑出去汲水。
翠雲得了吩咐，在院子裏打水。
粗麻繩把她的手心通紅。
“小姐也真是的，廚房裏明明有熱水，偏要我來打水重新燒，就知道折騰人……”她彎著要拉井繩，不滿的碎碎念。
蔻枝站在她身後，穿著白色的衣裙，悄無聲息。
她揮起又粗又硬的木柴，猛地砸在翠雲的背上。
“啊——“翠雲尖叫一聲，剛拎上來的水桶又撲通一聲掉了下去。
她剛想轉過頭，蔻枝向前邁了一步，一把把她往前推。
“啊——“
蔻枝站在井邊，低頭往下看，黑黢黢的水裏，翠雲拚了命的掙紮。
“翠雲姐姐，來世，投個好人家吧。“
朝歌昏睡了一個晚上，蔻枝又照顧了她一個晚上，不停地給她換冰毛巾，她終於退燒了。
今天是個難得的晴天，蔻枝打開窗，陽光透進來，照在朝歌紅撲撲的臉蛋上，好不可愛。
朝歌是被楊柳岸裏躥來躥去的腳步聲給鬧醒的，她睜開眼，就看見蔻枝憔悴的臉。
“蔻枝，外麵發生了什麼？”
蔻枝摟了摟掙紮著爬起來的朝歌，把臉貼在她臉上，鬆了口氣，“終於不燒了。阿姊不必擔心，不過是死了個人罷了。”
“誰？誰死了？”朝歌被她的話嚇得立刻清醒過來，她被蔻枝冷談的眼神嚇了一跳。
“翠雲，梔子姑娘的侍女死了。”
“翠雲死了？怎麼死的？”朝歌怔怔的，隨即又說道，“死了也好，就這麼死了，便宜她了。”
翠雲對她的羞辱，她可都記得。她這人，從小在楊柳岸長大，楊柳岸說白了就是青樓，即使她有一個知書達理的娘，可這也不妨礙她養成了睚眥必報的性格。
廚房前的小院子裏，李媽媽指揮小廝把屍體撈上來。
“打個水也會掉下去，晦氣，晦氣！”
翠雲的屍體在井水裏泡了一個晚上，都泡的腫脹發白了，臉上表情猙獰，活像地獄裏的惡鬼。
梔子捏著手帕捂著鼻子，“媽媽，趕緊把她給埋了吧。”
躲在門後麵頭盔偷窺的三花看見翠雲猙獰的臉，嚇得跌倒在地上。
她突然想起來昨天晚上，蔻枝走時的背影。
“三花姐姐，你可不要把你見過我的事告訴別人，不然，我會生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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