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2、潮月(十五)

章節字數:3154  更新時間:20-03-13 1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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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抵達雲和鎮時,天色尚早,但長街上卻已起了不少的攤位。

    有早起的老農籮筐裏放著新摘的蔬菜,也有燒餅、包子熱氣騰騰,每每揭開,總是飄香十裏。

    白染右手牽著廿七,左邊跟著魏燃,在街上逛了一圈,買完了蔬果魚肉又給守家的孩子們買了些糖葫蘆之類的小零食後,便一起踏上了回程的路。

    那會兒約莫辰時終末,朝陽已起,天正明。

    廿七用兩隻小胳膊圈著一大袋的糖葫蘆往前走,雖因眼睛一直巴巴盯著袋子裏的糖葫蘆而險些絆在石頭上摔一個大跟頭,卻還是拒絕了白染讓他先吃的提議。

    白染看著他強忍著的模樣,忽就想起了小時候的自己。

    記得小時候他第一次吃糖葫蘆時,也是這般的期待又強忍,小小的一顆糖葫蘆愣是舔食了許久都不舍得吃下。

    赫蘿以為他是舍不得,所以後來再離開微穀歸來時,就總會多給他帶上幾串糖葫蘆。

    可他總還是要拖上幾天才會將一串糖葫蘆吃完,有時甚至能拖到另外幾串糖葫蘆的糖衣都化沒了。

    赫蘿對此有沒有過疑惑,白染並不清楚,但她從沒問過他“為什麼”,他也就從未告訴過她,他舍不得的其實從來都不是糖葫蘆,而是那份難得的關懷。

    心中隱隱生出了幾分失落,卻在瞥到旁側那抹愈發熟稔的紫紺色時,莫名的淡了很多。

    廿七忽然拽了拽他的衣擺:“白哥哥你看,那邊好像有煙唉。”

    白染隨即從回憶中抽離,順著廿七手指的方向抬頭望去。

    一瞬之後,卻陡然變了臉色:那濃煙升起的地方分明是他們的木屋所在!

    心底惶恐彌漫,白染甚至顧不上跟魏燃交代,便一把抱起廿七,騰身向著煙起的方向急速趕去。

    未見身後的魏燃立在原地,饜足的舔了舔唇:“果然比起他人,還是小郎君的濁念對我來說才最是美味啊。”

    滾滾濃煙,灼灼火色。

    當白染趕回木屋時,見到的便是這般景象。

    火舌肆虐,像一隻饕餮般瘋狂的吞噬著剛建了十幾日的木屋;開墾好的菜地也已被徹底踐踏的一片狼藉,潑濺的血色刺眼,染紅了圍籬也染紅了土地。

    煙塵火色中,有一座小山落在房屋門前。

    白染卻隻瞥了一眼便倏然別過頭去,並一掌劈暈了廿七,再不敢多看。

    手腳成林顱成石。

    那分明是一座由孩子們的屍體摞成的山啊!

    依稀間,他仿佛又看到了第一日的夜晚,孩子們躺在沒有頂棚的木屋中,滿心歡愉的看著漫天星鬥;又仿佛看到他們一起建屋、一起種菜、一起忙前忙後的幫他打著下手;一起上山、一起捕魚,一起在滿是月色的夜晚講著對未來的期頤,一起興高采烈的接過他手中紅彤彤的糖葫蘆……

    可他手中包好的糖葫蘆卻再也不會有人接過。

    白染痛苦的闔上了眼。

    臨別時那一張張明媚的笑臉和屍山中那一張張慘白的臉交錯閃現,讓他心中頭一次生出了一種名為“悔恨”的情緒。

    卻不知在那情緒誕生的同時,他琥珀色的右眼也染上了一抹猙獰的血色。

    隻是那血色剛一浮現,左眼黑色印記上的紋路便微微一閃,隨即右眼血色便像是被吸收了一般,和著左眼印記一並消失。被遮掩的左眼頭一次露出,卻生著一隻血色的瞳。

    妖豔的、詭譎的、邪肆的血色。

    血色氤氳中,他仿佛感覺到了什麼,強迫著自己抬頭望去,卻見熊熊烈火中,嵐明月不知何時搖晃著來到了屍山旁,徹底熄了光的眸幽暗如一灘死水,空空的再也沒了神采。

    “你們回來啦,回來的也太晚了……”

    九道山莊的人是在白染他們離開了約莫半個時辰後,殺到木屋的。

    二十二個半大的孩子對上十數名經驗老道的殺手,最後的結果可想而知。

    嵐明月還是被熊潮生點了穴道,強護著躲入了灶台之下,才僥幸逃過了一劫。

    可等她衝破穴道追出來時,其他人全都死了。

    潮生哥哥也死了……

    一瞬之間,淚如雨下。

    嵐明月顫抖的撫摸著屍山最上方熊潮生那濺滿了血汙的臉,眼神從死寂絕望漸漸變成了怨毒瘋狂:“我錯了,是我錯了,是我不該妄想逃離黑暗,奢望光明。”

    她因不願看到潮生哥哥浴血慘死才選擇了放下仇怨,到頭來卻仍是沒能躲過宿命。若早知如此,那一夜在浴火塔時,她便該放手一搏的。

    怨毒的話如一把冰冷的刀,在白染心上割下了一刀又一刀:當日選擇退去的他何嚐不是這慘劇的幫凶之一?

    可他自知已無法挽回,隻能死死抓著胸口,任血眸中流下了一道猩紅的淚。

    “娘子怎麼哭了?”

    身後有人到來,一手環住了他的腰,一手捂住了他的眼。

    一股清冽的氣息霎時自眼上蔓延至鼻尖,似霜天雪水般驅趕著他的滿腔悲慟聚於一角。

    “沒事的,不哭了,我在呢。”

    熟悉的話音貼著耳畔響起的時候,白染像是找到了支撐般,瞬間放鬆了身體。

    魏燃也鬆開了捂著白染雙眼的手,露出的左眼已褪盡了血色,變成了與右眼一般的琥珀色,隻在眼尾開出了一朵白色的花。花有七瓣,當間伴著六點殷紅。

    “剩下的交給我就好。”

    反手卷起火焰焚了屍山。

    二十具屍體頃刻化作了一捧被斂於木盒中的灰,隻有熊潮生的屍體被嵐明月單獨帶了出去。

    白染雖有心送孩子們最後一程,卻到底不放心此刻的嵐明月,便在與魏燃打過招呼後,默默的跟了上去。

    少女這會兒在想什麼呢?

    或許什麼都沒想,又或許想了很多,但此刻她隻是一聲不吭的背著熊潮生往山上走。

    山林地勢陡峭,單薄的少女幾次欲要跌倒卻始終護著背上的少年不落在地上,直到來到了一處高高的山崖邊。

    崖上寒風烈烈,滿目枯黃,景色實在荒涼。

    少女卻並不在意,扶著少年席地而坐,並肩而擁,遠眺著飛翔在蔚藍天空中的自由鳥。

    “潮生哥哥,你還記得嗎?以前我們苦中作樂的時候總是喜歡仰望天空。你說天空是最幹淨的,因為無論是藍是灰還是黑,它的顏色總是很純粹,不像這地上的濁世斑駁的讓人害怕。

    那時候我們總是盼著能離天空近一點兒,再近一點兒,最好是張開雙臂便能落在雲上麵,讓肆意不羈的風或是自由翱翔的鳥帶我們離開那座滿是苦痛的牢籠。

    可我們都忽略了,忽略了那座牢籠早已經在我們的骨上栓了鎖。無論我們飛出去多遠,隻要骨未碎、命還在,那鎖鏈一拽,便能將我們隨時拽回深淵。

    所以潮生哥哥,我不會再逃了。

    如果命中注定我們無法一起擁抱光明,那麼這一次我便主動投身深淵。

    潮生哥哥,你給我點兒時間,再給我點兒時間。等我準備好後,我就去黃泉找你,穿著烈火做我的嫁衣,讓九道山莊做我的嫁妝!”

    話音落地,嵐明月已恢複了冷靜——冷漠且安靜,就像是築起了一圈打不破的冰,身和心都被凝死在了冰裏麵。

    她沒再說話也沒有理會身後的白染,就那麼靜靜的坐著,擁著熊潮生靜靜的坐著……

    如此過了許久,直到身後又有腳步聲響起,白染才被驚動。回首望去,果然是魏燃來了。

    “山下的事我大致已經處理好了。廿七被我施法藏了起來,你若找不到便等我回去就好;骨灰我放在屋前了,想著你應該還想送他們最後一程,便也沒有埋;這丫頭由我看著,你先回去吧。”

    知道白染心情不佳,魏燃這會兒倒是難得的正經,語調更是溫柔的如同八月的水。

    白染自知多留無益,便也就點了點頭。

    等他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山林間時,魏燃才將目光轉向了嵐明月。隻是先時的溫柔如水早已盡數斂去,此刻的魏燃又恢複了麵對旁人時的漠然戲謔,瞧不出半點同情憐憫:“小丫頭,還記得我之前提過的桃夭嗎?”

    嵐明月恍若未聞。

    魏燃也沒指望她會回應自己,自顧自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桃夭便是一年中最豔麗的那朵桃花所化之妖。

    她們在枝頭化形時便是孩提模樣的粉嫩女娃,成年後也會始終維持著花信年華的姣好容貌。

    桃夭不似牡丹雍容、百合清麗,卻有著其它花妖所無法比擬的魅力。她們半身清柔半身媚,半身淡雅半身嬌,那種渾然天成的矛盾與契合形成了她們得天獨厚的致命吸引。

    所以才能從眾多花妖中脫穎而出,成為與雪魅和霜花酒齊名的妖族三豔。

    而你,就是一隻被封了魂的桃夭。”

    嵐明月倏然回首,目光灼灼。

    ……

    那一日,魏燃和嵐明月又交談了些什麼無人知曉;

    那一日,在魏燃離開後,嵐明月擁著熊潮生的屍體在朝月的山崖上坐了很久,之後便不辭而別。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裏,也沒人知道她把熊潮生葬在了哪裏;

    那一日,白染親手在木屋的廢墟上挖了一個坑,埋葬了那個沉甸甸的骨灰盒;

    那一日,焦黑的廢墟上隻剩下一包鮮紅的糖葫蘆還有一塊木刻的碑,碑上沒有名字,隻有一個數字:二十一。

    那一日,在他們離開之時,走在最後的魏燃曾悄悄揮手,碑上的數字便變成了七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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