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前塵往事

章節字數:5376  更新時間:08-08-03 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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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窗外的樹木葉子呈現出濃綠的顏色,在呼嘯中轉瞬即逝。天空看起來潔淨無比,沈四喜不是喜歡外出的人,此刻也有些心曠神怡。母女倆並排坐著,很少話。對座是一位中學老師,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幾句。半晌那老師說:“你們母女長的真象,神似,尤其是眼睛。”周鏡依看起來已經有些神思恍惚了,四喜看著沉默的母親,忍不住心裏一痛。

    他們去的地方是一個叫安邑的縣城,並不遠,5個多小時的車程。但周鏡依從來沒有來過,四喜非常肯定。和母親這半年多的相處比過去的三十年了解得都多,四喜說:“媽,我的名字是你取的吧?”

    “嗯。”

    “想讓我實實在在地過上喜興日子?”

    周鏡依收回目光,很溫柔地看著女兒:“是。不想讓你和我一樣,心裏不自由。”

    沈四喜又一次眼淚模糊。

    安邑已經沒有它名字的古樸了,一下火車,喧囂撲麵而來,每個店鋪都不甘示弱地開著音響,聲浪和著熱浪,不由分說地把人卷進去。修理摩托車的,美容美發的,賣服裝百貨的,沒有章法地摻雜在一起。四喜通過一個同學早就得到了林毓山-----自己的親生父親地址。這就是縣城的好處,找一個人就象從筷櫥裏抽根筷子一樣容易。

    林毓山在縣文化館工作,應該退休了吧?但母女倆還是決定去單位試一試。

    像很多縣城一樣,安邑的文化館也是門庭冷落,進門有一個植物繁茂的花壇,沒人侍弄地旺盛。雜草叢生,幾株俗豔的雞冠花熱辣辣綻放著,樹上的知了有腔有調地唱著。安邑的天氣好象要熱一些,周鏡依忍不住還是一陣陣發冷。她看見四喜推開一扇門去詢問,自己卻忘了找一處陰涼地先躲一陣暑熱。

    四喜不一會兒回來,她把母親帶到走廊下:“先坐一會兒吧,他們打了電話,一會就來。”

    周鏡依盡管掩飾,還是流露出慌亂。這會兒好象才鬆了口氣:“你也坐下等罷。”

    四喜遲疑道:“他----知道我嗎?”

    周鏡依搖了搖頭。

    院子裏有三三兩兩的老年人出入,這裏有間老幹部活動中心。但是當林毓山走進來時,沈四喜還是一眼就認定了他。該怎麼來解釋血緣的神秘呢?在這個從來沒有謀麵的男人身上,沈四喜感到了震撼。

    林毓山穿件灰色的襯衫,袖子鬆鬆地挽著,腳上一雙老頭布鞋,好像還有幾滴油點子。看起來狀態還算好,四喜仔細地看著他。

    周鏡依不知什麼時候站了起來。林毓山愣住了。

    林毓山清臒的臉龐有些微微抽搐:“鏡依,你---還好呀?”

    周鏡依擠出一點笑容應道:“30年了,我們竟然又見麵了。還活著,就不錯。”

    林毓山看到四喜,周鏡依給他介紹:“這是我女兒,沈四喜。我就這一個孩子。”林毓山不知為什麼眼光有些躲閃。

    四喜看著竭力克製的兩個人,決定還是出去走走。

    安邑這個縣城不大,兩天的時間沈四喜轉了好幾遍。這天晚上回到賓館,周鏡依竟然早回來了:“明天我們回家吧。”

    四喜原想陪著母親多住些日子的:“這就回了?”

    “回吧,心思了了。也該回了。”周鏡依倒頭睡去,不一會就呼聲均勻了。看來她完成心願,真的了無遺憾了。

    第二天,林毓山一早趕到賓館,這是四喜第二次見到他。他提著早點:“一會兒趕路,吃點東西吧。”

    四喜說:“我出去吃,你們在。”

    林毓山微笑著看著她:“一塊吃吧,這幾天也沒和你說幾句話。”

    三個人圍坐在一起吃了一頓不知滋味的早餐。周鏡依沉默了半晌,道:“時候不早了,該走了。”

    林毓山掏出兩隻小盒子,聲音微微有些發顫:“刻了兩枚印章,沒什麼送給你們,也就這個了。”

    周鏡依道:“這個愛好你倒還一直堅持著,原來早就說刻一個給我的,沒想到竟然隔了三十年。”

    林毓山不語,遞給她一隻盒子,周鏡依打開,隻見八個篆體字:一飲一啄,係之於分。看起來刻得久了,每個字跡的凹陷處也都有了氤氳的紅色。

    周鏡依笑道:“我也不算白來一趟,沒有空手回去。”

    林毓山說:“早就刻好的,今天算是物歸原主了。刻完這個還剩一塊料,一直舍不得用。這兩天叨空給四喜刻了一枚。真正是急就章了。”

    四喜接過來,打開盒子,隻見那幾個字剛剛蘸過印泥,有一種新鮮醒目的紅色:我家有女已長成。

    林毓山不敢接四喜的目光,眼望別處說道:“喜歡就留個念想吧,我也沒別的送給你。”

    沈四喜嘴唇動了動,終於還是沒能叫出口來。

    這年的冬天好像格外冷。沈四喜發現,女人的年紀真是禁不起。一過30,季節輪換得都快了。下班回來路上她給周鏡依買了件厚厚的羽絨衣。周鏡依這些日子迷上了國畫,風雪不輟地去老年大學。四喜總覺得,她畫畫也許還在其次,主要是想讓那枚印章有個用的地方。

    期間,李致回來了。兩個人平靜地辦了離婚,一塊吃了一頓飯。

    李致看著四喜:“這些日子,你好象變化很大。可是也說不出到底變在哪兒了。”

    四喜笑了:“女人到了這個年齡,還是不變的好。”

    “是啊,誰也沒成心想怎麼著,可是這變化還是來了。”李致有些感慨。這一年來,他發展得不錯。男人說到底是一種社會動物,一年多點時間就揚眉吐氣成這樣了。說起來四喜還是更喜歡現在這種狀態的李致,但他已經不是自己的了。

    “你再也不是以前那個與世無爭的人了。”四喜看著他,“我們不管願意不願意,都回不去從前了。”

    劉福長也是開上了順風船,仕途得意得很。人在得意的時候很容易原諒別人,主要是一種不計較,更何況對待女人,福長從來不缺乏耐心。找過四喜幾次,拗不過,兩人又在一起了。

    四喜很討厭自己這個樣子,首鼠兩端。但是她內心很留戀這樣被人拖纏,仿佛自己尚有一點可供陶醉的資本。想到這裏,四喜便覺得自己是一列即將駛入終點的火車,福長也許就是最後的旅客了。看著暮年的周鏡依,沈四喜更加有時不我待的感覺。

    再見伊夢時,她已經大腹便便了。四喜算了算,倆人竟然快一年沒怎麼聯係過了。伊夢身形肥壯,神色倒是少了許多淩厲,一個女人的圓潤需要每個不可缺少的環節的栽培。倆人一起吃了飯,伊夢意外地主動結了帳。

    “坐會兒吧,四喜。這麼久也沒見麵了。”伊夢的表情有一種四喜從來沒見過的莊重和溫柔。

    “我一直不是個討人喜歡的人,我知道。因為自己的貧寒出身,我總有一種報複的心理。要把自己沒有的都找補回來,你不能理解貧窮給人烙下的印記。”

    伊夢自顧自地解剖讓四喜有種不忍:“其實不用說,我能理解。”

    “你不理解!你隻是能容忍。你是一個好女人,但這樣的人通常不幸福,因為你太關注別人是不是開心,是不是難過,顧不上自己了。所以我心裏從來隻有自己,我隻在乎自己。我拚著命來到城市裏,就是為了不再過父母那樣的生活。上大學,我寧可吃兩個月的鹹菜,也要買和你們一樣的,甚至比你們還要時髦的衣裳,因為不想讓你們小看我。”

    四喜又看到了八年前那個一臉倔強的伊夢,永遠像個好鬥的公雞。那時自己除了一些小兒女的幻想,哪裏想到過生活的殘酷?而伊夢早早地就清楚要拚,要搶才會有飯吃的道理了。

    “我媽媽一直有病,上了班賺的錢幾乎有一半都寄回去給她看病了。其實農村的人哪有那麼嬌貴,隻不過把自己透支得太厲害。我恨死了窮,要不然,我媽今年不過60歲的光景,怎麼就會沒有了呢?我承認,鄭凡如果沒有錢,我絕對不會嫁給他。他也知道。”

    四喜照例扮演的是傾聽的對象,不過這次十分由衷。伊夢和她過的是截然不同的兩種生活,此刻無論她多富足,四喜覺得都是應該的。因為她曾經那麼深刻地被窮苦刺傷過。伊夢繼續在說:

    “你知道鄭凡為什麼會和前妻離婚?因為那個城裏的女孩子在滿足了他最初的虛榮心之後,再不能給與他什麼了。他跟我說,在娶了一個城裏的女人之後,他發現自己原來並沒有滿足。那個女人一樣是個小市民,反而不像我這樣直接,真實。”

    四喜說,其實你們原來就是一對,並肩作戰的一對。

    伊夢笑了,“對呀。我們利欲熏心,但從來不掩飾。我們互相攻擊,但是都知道對方的底牌。這樣的人看起來挺庸俗,可是真得很合適,很般配。”

    伊夢撫了撫自己隆起的肚子:“尤其是我有了自己的孩子,一下子明白了什麼叫有子萬事足。也明白了我媽臨終前一直讓我對鄭凡的孩子好一點。她說,你有了自己的孩子就知道,誰的孩子都是娘身上掉下的肉,不要和一個沒娘的孩子過不去。”

    一個銳利的伊夢就這樣在四喜眼中溫柔圓潤起來。

    生活變得沒有了刻度。兩個沒有期待的女人把日子過得如溫吞水一般。周鏡依雷打不動地去上她的國畫課,沈四喜除了上班,所有的業餘活動好像就僅限於赴劉福長的約會了。她對福長說:“我現在比應召女郎還敬業,召之即來。”福長從她的自嘲當中便讀出了這個女人的落寞。

    每逢這時,劉福長便會不由得溫存起來,出於憐惜?他也搞不太清楚了。在和女人的交往中,他很少困惑過,但對於沈四喜,這個眼神悵惘,沒什麼目的性的女人,他有些猶豫了。依照一個男人的標準,沈四喜應該是最好的情人人選,不恃寵而驕,不欲壑難填,可是在她的順從當中,劉福長總感到一種飄忽,沒有把握。這個貓一樣的溫順的女人好象會隨時消失一樣。說不上為什麼,他緊擁住四喜時,沒來由地會冒出一股悲涼。

    劉福長那麼善於言談的一個人竟也語塞了。他清了清了鼻子,看著身邊的四喜說:“現在越來越覺得做愛不是最重要的了,我們兩個能在一起說說話都覺得踏實。”

    四喜說:“我們是不是提前進入老年了?”

    福長不置可否,他眼望著天花板,吊燈俯視過多少男歡女愛呢?他不由又看一眼懷中的女人,等不到她雞皮鶴發的時候,也許兩人就是陌路了。

    “那個歌怎麼唱來的?”

    “什麼?”

    “最浪漫的事。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四喜聽這福長的胸腔共鳴音,眼淚一點點滲出眼角。

    今天的福長比四喜還感傷:“四喜,你也許真該成個家了。我,畢竟給不了你什麼······”

    四喜抬起頭:“那你給我說說,婚姻的目的是什麼?”

    福長想了想:“說不好,沒見標準答案,人人還不都這樣過來了。”

    四喜道:“對一個身家豐厚的男人來說,離婚很不劃算,因為要分割財產。即便是一個普通人,離婚照樣不是傷筋動骨麼?我也一樣,對婚姻,試過一次,覺得成本太高,不想再趟一遍渾水了。這和你沒關係。”

    “四喜,你不覺得女人糊塗一點很幸福嗎?女人要是不發昏,哪還有什麼婚姻?”

    四喜笑了一下:“我隻是做不到身在曹營心在漢。”

    福長有些氣餒:“你在說我了?是,我現在在家基本還是一個好丈夫,好爸爸。可是一想到你,總覺得難為了你。”

    “不遇到你,我還會遇到其他人。你也一樣。我們隻是沒有夫妻的緣分而已。”但是---我們可以製造其他緣分,這個想法在四喜心中一閃,她驀地快活起來。

    “不說了那些不高興的事了,哪裏說得清楚呀?看著我---我想要你了。”福長來不及再想什麼便被裹挾進另一種洪流當中了。

    過完了春節,四喜有些病懨懨的。周鏡依忙不迭地帶她去社區醫院,例行的檢查過後,醫生有些奇怪:“結婚了吧?”

    “哦。”

    “不至於這麼沒經驗吧?懷孕了。下一個!”

    周鏡依第二天去上課,很早就回來了。抱回了一大包東西,她說學了這麼久也沒什麼長進,還浪費了這麼些材料,從今兒就不去了。中午的飯周鏡依做得認真,兩個人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周鏡依就說,怪道古人有個成語叫含飴弄孫,人老了,孩子可不就是個盼頭。四喜偷偷地樂著,她知道這是母親的一種態度。很奇怪,這個已經不年輕的女人對待世事的變化總有一種處變不驚的從容。四喜的心愈加妥貼了。盡管自己下了很大的決心,但是如果沒有母親的默許,她不知道現在自己會怎樣。一想到這裏,不免有有些氣餒,這些年了,仍然走不出母親的影子。也許,有一種人天生就不會獨立走路,可是命好,總有可以依傍的人,未必不是幸運。

    伊夢這次心甘情願要當忠實聽眾,波瀾不驚的四喜居然要當單親媽媽,對她的震驚還是不小。

    “你放心,四喜,我一定讓鄭凡給你放個大假,工資獎金一分也不會少的。”伊夢第一次這麼豪爽地大包大攬,“可是---可是孩子這爸爸到底是誰啊?”

    四喜幾乎不用怎麼準備,就是萬事俱備的樣子。偶爾她也會想一下,用不用告訴福長,這種衝動時時會奔上心頭。四喜無聊,便到過去和福長經常去的富尚酒店坐一會兒,要杯果汁,看會兒閑書。

    “讓我看看你的手,原來研究過一點。你聽我說得對不對?”一對男女蹩腳的調情開始了。四喜渾身一震,隻一句她便聽出是福長的聲音。

    “手是女人的第二張臉。搞攝影這麼多年,拍了那麼多美女,但我認為,同時有一張美麗的臉和美麗的手的女人不多----不過你例外。”

    這話聽起來不怎麼高明啊,四喜想,當時自己怎麼輕易就迷糊了呢?

    “月丘飽滿,你是個欲望健康需求正常的人;紋路細密又說明你心事多不肯和外人說;維納斯帶初步顯形,說明你會有持久的情人·······”

    四喜覺得喝下的果汁有些往外漾,她合上書眼神無助地看到窗外。暮春的天氣,衣服穿得不多,四喜看上去已經是個標準的孕婦了,孩子已經五個月了,五個月。四喜站起身,循聲走去。

    福長稍微有些驚訝。四喜微笑著:“好久不見。”

    “噢,和朋友過來坐坐。”福長還算鎮靜,這才是他的本色。對麵的女孩驕傲地看著四喜,微微點了下頭。

    “小姐,劉先生可是位閱曆豐富的人,跟他在一起你會長不少知識。”

    四喜看著福長,“你們聊,我先走一步----哦,劉先生是我孩子的父親。”

    福長皺了下眉,“四喜,用這種辦法你不覺得落伍嗎?至於嗎?”

    四喜怔住了,她的滿腔怨氣好像被消解得無影無蹤。是啊,我有什麼資格吃他的醋?

    “這種結果遲早得遇上,你還是太渴望意外驚喜了。”周鏡依坐在床邊疊衣服,安撫著女兒。

    “是,我就是忍不住。”四喜抽抽搭搭地說。

    “四喜,今天媽媽要鄭重地告訴你,今後我們還會遇到很多問題。生孩子時隻能媽媽給你簽字;孩子長大了,你要麵對他的疑問,‘我爸爸去哪兒了?’這一切都需要你現在就有思想準備。如果要這個孩子,我們倆就要給他一個完整的家。”

    四喜撫著肚子,已經眼淚奔湧了。覺得自個比誰都可憐,“我還是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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