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414 更新時間：09-02-18 21:35
第三道石門後，步驚鴻見到了生平所見中最恐怖的一幕——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幼年時一個最恐怖的心理陰影，時隔十年之後重新閃現了。
她其實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雖然這個錯誤無法避免。隻要她有殺手的謹慎，她就必然會落入圈套，那個設立陣法的鬼穀子果然厲害，就連人的心理和習慣都研究的入木三分。
而步驚鴻隻是不經意間抬頭看了一下頭頂，這是她的習慣，盡管她知道頭頂上什麼都不會有，但是，作為一個警覺的殺手，看一下四周的狀況還是不無道理的。
可是，大出她所意料的是，頭頂上居然有一線明亮燦爛的夜空。
她狐疑地看看身後和四周，懷疑自己是不是找錯了方向，存放著翔朝皇室秘寶的地方，神殿密室的第三層，居然會處在一片曠野蒼穹之下嗎？
她這時才發現，身邊什麼都沒有，隻是兩麵筆直高聳的牆，兩麵牆之間夾著窄窄的一條路，看上去似乎隻能容一個人側身行走。牆高得仿佛太過離譜了些，似乎高聳入雲，而且還在跟著她探詢的目光一點點地向上在“生長”，好像是拚命地要截住她的視線似的。視野中隻有一線墨黑的天空，上麵還隱隱有一片星雲的一角以及孤零零卻異常明亮的一顆星子。
步驚鴻心中突然有了一種莫名的恐懼。而這種恐懼在她七歲的時候似乎就已經忘記了，時隔多年後的剛才，生死懸於一線之間，她都沒有絲毫的畏懼，可是現在……
天是那樣的高，兩麵牆山嶽一般地擠壓過來，似乎馬上就要傾塌，將弱小的她生生壓成薄薄的一片。不，或許根本不用這樣，她切身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脆弱，就好像泰山腳下的螻蟻一樣，被自然的神秘與浩瀚壓迫到不堪一擊。
長久以來的自信瞬間瓦解殆盡，失去了支持自己的力量，她甚至懷疑自己接受這次的任務是否正確。
但是很快，她就已經沒有時間和精力在去思考這一次的任務了。
“不！不要殺我！不……要，不要啊，放……開我啊，我求求你，求求你……”全身的力量仿佛瞬間被完全抽走，她一下子跪倒在地上，用雙手緊緊地捂住耳朵，“不！不要啊！”她語無倫次地不住重複著，臉因為驚恐而變形，汗珠從她光潔的額頭慢慢滾落。
“不要啊！”她突然間抑製不住，大聲喊了出來，空蕩的路的盡頭隱藏在了黑暗之中，回音此起彼伏地漸漸遠去。
步驚鴻被自己的聲音震撼了，茫然地停止了掙紮，抬起頭，眼神卻渙散沒有焦點。前方似乎傳來了“嚓嚓”的腳步聲，輕微地如同秋風拂落黃葉。眼前的血與火，耳邊的廝殺和淫笑都仿佛遠去了，唯獨那一個白衣銀發的年輕人，一張青玉精細雕琢的麵具遮蓋了他的半張容顏，隻留下一雙異常明亮異常溫和的眸子和一張薄薄的唇，沒有被遮住的臉頰上刺著一朵妖紅的花朵，淡青色的枝蔓翻卷著攀上了雪白的脖頸。他的左手執著一把猶在滴血的長劍，右手卻輕輕地將她抱了起來，流雲的長袖一卷，就擦去了她臉上的斑斑淚痕和點點血跡。
“老師……”她的聲音居然漸漸平靜了下來，低低地吐出這兩個字的那一刻，她的手腕一翻，一根沒有淬毒的銀針便毫不留情地紮入了自己的肌膚。劇烈的疼痛終於令她完全清醒了過來。而她在醒後的那一刹那也從地上彈了起來，力量重新回到了身體。她緊繃了身子，每一寸肌肉上都灌注了最強的勁道，十指間淡青的光芒幽幽閃動，右手卻緊緊地按在腰間佩戴的長劍的劍柄上。
警惕地打量著背後，步驚鴻小心地不再去看頭頂。她敏銳地感覺到了有什麼在盯著自己。那目光熾烈而貪婪，在這樣的目光注視下的她卻忽然冷笑了一下，左手輕揮，指尖彈了一下，淬過了劇毒的銀針立刻飛出了手指，在空中彙聚成了一個奇異的圖案，然而，針的速度快得令人無法看清楚那個圖案，她的右手同時也拔劍出鞘，身子向前平平掠出，朝著自己的身側斜斜飛出，劍舞開一朵劍花，眩暈了人的眼睛。
刺中的那個方向傳來了低低的一聲驚呼，步驚鴻心中大喜，以為自己已經刺中了那個暗中潛藏的對手，手臂瞬間伸平，又將劍尖向前平送了一寸。
但是，劍在向前的時候受到了莫大的阻力，這種力量幾乎要將她生生推開。步驚鴻定了定心神，不再勉強，反倒是手腕一翻，劍在她的手中迅速地旋轉了一周，不管那個對手的力量有多麼強大，而他卻勢必在這樣的一擊之中被絞碎血肉。
但是，步驚鴻卻突然間怔住了，因為她的劍下絲毫感覺不到任何的肌肉在利劍被絞碎的那種鈍鈍的感覺，劍旋轉得太輕易和靈活了，仿佛那裏隻是空氣，什麼都沒有。
步驚鴻大驚，閃電般地想到了無數的念頭，卻無一能夠解答她的疑惑，如果說剛剛並沒有刺中那個人，不，這絕不可能！
作為這一代最卓越最傑出的殺手，步驚鴻靠的並不是殺技和招數，那是三流殺手用來保命的東西，卻並不足以擊殺對手，她的成功靠的是感覺。
感覺並不是視覺，並不是聽覺，更不是嗅覺，感覺就是感覺，當一個人摒棄了自身所有的雜念，想象著自己已經與外界同化，自己仿佛並不存在，而隻是一陣風，一顆塵土，再或者什麼都不是。她仍有呼吸，但這呼吸卻是在跟著天地一同呼吸，她也仍有脈搏，但這血脈的搏動是在跟著天地間的所有一齊搏動。這樣的境界，才是一個一流殺手的境界，才是她的境界！
在這樣的境界中，原本是不應該有人能夠發現她的。可是，剛剛的確是有人發現她了，並且，她還中了那個人布下的幻術和攝神術。
步驚鴻覺得不可思議。的確，有誰能夠發現已經隱匿在天地自然之中的人呢，又有誰能夠對這樣的一個人施加幻術呢？那不啻於是挑戰天地和自然，據她所知，人類之中除了自己的老師，再沒有人能夠做到這一點了。
而這個人絕不會是自己的老師，那麼，他又會是誰呢？難道，他不是人？
想到這裏時步驚鴻覺得自己的呼吸被打亂了，如同一個隱形的人驟然暴露在陽光和世人麵前，無數的凝視的目光令她極不舒服。
隻是現在，她可不僅僅是不舒服那麼簡單了，她覺得自己的背上似乎都已經沁出了冷汗，在慢慢地浸濕自己的肌膚。
“嗬嗬，小姑娘，怕了麼？”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驟然在她的劍刺入的方向響起來，那個聲音的主人似乎是許久沒有開口講過話了，怪異的語調中帶著顯然的生疏，仿佛是一塊生鐵錚然砸在石板上，鏗鏘之餘令人心悸，語氣高傲間有著輕蔑狂妄和不可一世。
步驚鴻沒有回答，她默默地深吸了一口氣，準備著最後一擊，這一擊之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然而，那個依舊隱藏在黑暗之中的人卻不再給她時間和機會，她手中的劍仿佛是被什麼吸住了似的，任憑她如何用力都無法再收回來，慌亂中她想要棄劍，居然也不行！她的手指僵硬地緊緊握住劍柄，上麵鐫刻的花紋深深烙入了她的肌膚。而自身的力量卻開始順著劍慢慢地向著虛空傳遞出去，她的整條臂膀都慢慢地僵硬和無力。
“小姑娘，對付一個術士，用蠻力可是不行的。”那個刺耳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步驚鴻的臉瞬間蒼白。
四周的布置全變了，那兩麵緊緊夾住身體的牆突然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曠，但是，也是一片更加濃重和深沉的黑暗。
原本這裏還是有光的，頭頂上的那一線天空將星光的力量送來擊破了無邊的黯淡，而現在，頭頂的上天空迅速地消隱了，取而代之的應該是一方穹頂。
沒有了星光，彌漫的黑暗瞬間就侵吞了她。
步驚鴻無奈，她隻有一顆熒光珠，而且還在第二道門內對付密絲陣時徹底消耗殆盡，現在，她可是再沒有任何可以照明的東西了。她表麵上的身份是曜月教中的一個地位高貴的少教主，所以，她不會習慣於使用火折子這類俗世取火的東西。不過後來，她倒是完全吸取了這次的教訓，隨身總是會帶上一個火折子，沒想到的是，這樣微不足道的一個舉動，卻真的有一天救了她的命，不過這都是後話了。此時此刻，她的全身的力量都順著握劍的胳膊在迅速地流失，所以她現在想的，是怎樣才能脫身而已。
身為殺手，熟悉黑暗是他們所接受的第一項訓練，所以，她是不應該如此的驚惶的，可能是因為死亡的威脅，任何人在死亡麵前都有脆弱的一麵的，步驚鴻當然不例外。
“嗬嗬，很久都沒有見到過你這樣執拗的小姑娘了呢。”聲音居然近了，近得仿佛就在咫尺。
步驚鴻不由睜大了眼睛，微弱的光芒漸漸在她墨黑的瞳仁中亮了起來，並漸漸地燃成了一團火。
一個模模糊糊的身影在虛空中逐漸成形，開始時就如同在濃厚的朦朧霧氣中緩緩走來了一個人影，帶著幾分神秘和虛幻，而慢慢地，步驚鴻開始發現其中的不對了。那個身影居然是在掙紮，完全沒有一個瞬間能夠將對手置於死地的勝者所應有的從容和優雅。步驚鴻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的身影極快地變幻了數次，仿佛是在一片黑暗之中有什麼被生生剝離然後再重新凝聚。
說實話，她對此並不陌生的。曜月教就有幾位智者修行到了可以脫離肉身的境界，他們完全是憑借著自己對於這個世界的一線執著而存在著，盡管有了幾分超脫凡塵的意味，卻好像是遊魂野鬼一樣，步驚鴻曾經暗地裏給他們這樣下過定義。
嚐試了很久，那個人影似乎是終於選定了理想的身體，模糊的身形漸漸清晰。
步驚鴻的劍插在他的胸口，而他的右臂卻似乎也中了一根毒針，傷口處有青色的血流出，浸染了他純黑的衣袖，應該是由於疼痛左手緊緊地扶住了胳膊。鮮紅色的血順著劍尖一點點滴落，在地上慢慢彙聚。
看到這一幕，步驚鴻鬆了一口氣，手臂嚐試著收力，果然，輕易地便掣回了劍。她目不轉睛地盯著對手，心中稍安，有略略的欣喜。
“你敗了！”她篤定地這樣對著那個甚至將臉全都埋在了黑袍之中的人說，無論再怎麼強，且不說那根淬過劇毒的銀針，隻要中了她的一劍的人，都隻是強弩之末，再不會有還手之力了。
“嗬嗬，是嗎？小姑娘，你為什麼這麼確定？”聲音聽起來似乎真的是微弱了很多，她可以把這個看做奄奄一息嗎？
“你中了我的毒，這種毒雖然不及仙人懼，可是你在片刻之內也是無法化解的，要不了多久，你就會感到血液沸騰，全身的肌膚慢慢的一寸寸爆裂……”她恣意地描繪著死亡，感覺自己的嘴唇幹澀，喉嚨幹苦，仿佛隻有這樣，才能為自己方才的怯懦尋找一種掩藏和解釋。
“毒麼？”她的話生生被打斷了。
“不……不僅僅如此，你的心髒中了我一劍……”
“心麼？”
步驚鴻又害怕了，她不知道自己麵對著一個必死的人，為什麼還會害怕，聲音居然都會有點顫抖了。
“難道你沒有事？不……不會！”她隨即否定了自己的這種疑問，堅定地開口，“任何人都無法在這樣的傷之下活下來的，除非，除非，”她咬了咬嘴唇，將自己一直回避的那個疑問說了出來，“你不是人！”
“嗬嗬，小姑娘真聰明！”那個人驟然笑了出來，“我的確已經不是人了，我連心都沒有了的。”
他的身形又慢慢黯淡了下去，劍刺出的傷口轉眼間如同冰雪般的消融了，連滴落在地麵上的血都瞬間消失殆盡，他的全身是一襲完好的長袍，連胸前的那一片破裂都消失了。步驚鴻看得眼睛都有點僵住了。
“看到了嗎？”那個人又問。
還未等她回答，那根閃爍著淡青色的光芒的銀針竟然憑空掉落下來，仿佛那裏隻是虛無，仿佛那個人的手臂都並不存在。
“當”的輕微的一聲似乎是敲在了她的心上，步驚鴻滿眼不敢置信。
“我不是人，一百年前就已經不是了。”那個人輕聲說著，徑直向她走了過來，而她卻好像是被定在了原地，眼睜睜地看著那個黑色的身影穿越了自己的身體。
冰凍徹骨的感覺立刻攫取了她的神智，恍惚中她聽到那個身影在她的背後輕輕地笑。
“你……究竟是……是誰？”拚命喊出了這一句，她已經無法再支撐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倒地前仿佛有一雙溫暖的手接住了她，輕輕合上了她的眼簾。
“還是個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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