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至親

章節字數:9644  更新時間:10-08-15 2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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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寂靜。

     夜色都顯得異常抑鬱。

     淡淡的月光照見屋子裏擺放齊整的紅漆箱籠,跳躍的燭光映著站立在窗前的挺拔身影。小慕悄聲走到他身後,忍不住牽起了他的手。黑影看著床上平鋪著的大紅織金盛服冷冷問道:“你可想清楚了?當真還要回到那見不得人的地方”?

     “是”。小慕語聲堅定,可眼淚偏又很不爭氣地滑過她牙雕般的臉龐。

     “這一去或許你們就永無相見之日了”。李浠急道:“好不容易費盡心機脫離苦海,你竟然還要回去,莫不是瘋了?再說你要以何身份回去才好”?

     小慕一言不發,淚珠滑過衣襟滾落在地。黑衣人緩緩轉過身,輕輕拭去她臉上的淚水,他是最見不得眼淚的,特別是她的眼淚,靜下心柔聲安慰道:“我知道你心裏放不下那人,可人總是要死的,不管他曾經多麼尊貴,都是天意非人力可逆轉的,你怎麼連這些道理都不明白”?

     “可他是我爺爺啊”。小慕顫聲說道:“他在病中想吃一碗我親手做的桂花蓮子羹都不能夠……”肩膀微微輕顫:“你知道,他對我一直都很好,很好……”

     “他對你好是因為你長得像你娘親”。黑影大喝道:“如果不是因為他的自私,如果不是因為他想謀奪你的娘親,你父親又怎會慘死在沙場之中馬革裹屍而還”?他雙眸盡赤充滿了憤恨。

     “你說什麼?我不信”。小慕吃驚地看著他:“這怎麼可能?我娘親可是他的兒媳啊。娘臨終之前把我托付於你,還央求你不要記恨於他,要你像對待自己的祖父一樣對他,當時你都答應了,這些年你一心替他做事,他對你也很是信賴,可今天你又為何對我說這些話”?

     黑影克製住自己激動的情緒慘淡一笑:“那可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如今長風不在了,誰來保護你的安全?我曾親口答應過你娘親要好好照顧你,絕不讓你有半點閃失”。

     “我……”小慕輕輕搖晃著他的手臂低聲哀求:“那個地方我閉著眼睛都知道路徑,自會多加小心的”。

     “就讓我陪她一起去吧”。李浠驟然接道:“她可以用另外一個人的身份回去”。

     “是誰”?二人同時問道。

     “粵岫郡主李清鸞”。陰冷的笑容一閃而過:“那也不是個好惹的主子,而且隻要給南邊送個信,管保萬無一失”。

     黑影肩背微顫,冷笑道:“虧你在此刻想起了她,現在看來也隻好如此了”。

     黑暗中李浠隻覺臉上一熱,幸好燭火也是通紅的,沒有人注意到他臉色的變化:“那我這就去準備一下,明天一早起程。隻是這喜事……”

     “錯過的也就錯過了,永遠都找不回來了”。黑影幽幽歎道,李浠閃身走出屋子,外麵月色明淨清朗,可他的心卻異常酸楚……

     漆黑的屋子裏,廖恒一杯接著一杯似乎想灌醉自己。可他的胸膛裏已經空空如也,沒有了心又何來的痛。是他自己勸說小慕回去,看到她如此痛苦,他還能說些什麼呢?

     就這麼輕輕的一句話,他苦等了十年的感情便灰飛煙滅了。今夜,他失去了自己最心愛的人。

     “為什麼這麼做”?黑影忿怒奪下他手中的酒杯:“我答應過她母親一定會讓你們在一起”。

     “我現在隻是個死人,不能為她做任何事”。廖恒的雙眸醉得赤紅。

     “那件事已經有些眉目了”。黑影從懷中拿出錦囊放在桌上:“我在景教的密室裏發現一具死了很多年的屍體,十有八九就是大將軍李渤。你知道我時日無多,這件事關係到流放嶺南的李氏後人也包括你父親,查出真相還那些屈死之人以清白”。

     “我一定會的”。他蒼白的手指握緊了錦囊。

     一個苗條而修長的婢女閃身走進屋子,小慕頓時愕然。風姿卓越的英俊公子李浠竟變成一個臉上長著雀斑的啞巴侍女,隻是他的眼睛依然那麼溫柔。幾滴清淚滾落在李浠的手背上,李浠輕輕撫過她的臉頰,柔聲道:“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任何人都不能傷害你。好了,他正在等你,把你變成真正的李清鸞”。

     迷蒙間,一雙冰冷的手在她臉上來回撫摸,她覺得好睏,忍不住沉沉睡去。不知睡了多久,大街上震天響的歡慶鑼鼓聲吵醒了她。推開窗戶帶著清新花香的晨風徐徐吹來,銅鏡中照見一張純美的臉,她不由一愣,這張臉似乎在哪裏見過。

     李浠丫頭端著洗臉水走進房間,連比帶劃地示意她梳洗。小慕不由一陣心酸,她知道李浠的性情,寧可不吃飯絕不能不說話。小時候就是因為他喋喋不休,被自己用癩瘡膏藥封住大嘴巴,想到這些不禁莞爾:“在家裏就不必如此為難自己了”。

     李浠卻堅定地搖了搖頭,他知道自己的嘴巴缺少門神,為了小慕的安全必須這麼做。

     小慕對著銅鏡輕輕歎道:“久聞粵岫郡主深居簡出在紫雲觀修行,他怎會知道郡主的容貌”?

     “這世上有什麼事能瞞得了他”?李浠看著一群丫鬟嘻笑著從窗前走過,小慕背過身偷偷拭去臉上的淚珠。

     “如果真有來世,無論讓我變成什麼,都會報答你的”。她暗暗發誓,頭也不回地走出屋子,直奔後角門的馬車而去。

     高崗上一人一馬遙望著驛道上疾馳的馬車疾奔向運河碼頭而去,心中的苦澀讓他的世界從此變成灰色……

     船上的時光閑散而舒適,小慕倚在軟枕上卻沒有看風景的心情,沒有人知道自己有多麼深刻地愛著他,失去他,所有的一切都變得像冬季一樣冰冷。

     這種痛,刻骨銘心。

     她忍不住又低咳了一陣,嗓子裏有股微甜的液體翻湧。團起絹帕,拋入滾滾江水中。艙門被輕輕推開,李浠端來一盅參湯,可她什麼都不想吃。

     人就是如此奇怪,偏偏有這麼多欲望,偏偏隻有等到真正失去時才會感到痛苦。

     李浠壓低了聲音道:“你再這樣不吃東西,我現在就命船返回揚州,請大小姐回來”。說著將茶盤放在床邊,死皮賴臉拉她起身:“這可不是產自高麗的人參,是商船途徑琉球搭救了一群紅毛鬼,那些人送給粵王的禮物,這種參性涼生津乃是參中的異品,快趁熱喝了”。看著小慕如此憔悴,李浠的心都快碎了。明明彼此深愛的兩個人,說放棄便放棄了,一個從此浪跡天涯,一個將走進那個不見天日的鎏金牢籠:“如果你想後悔,現在還來得及”。

     小慕緩緩搖了搖頭,兩邊都是她最親近的人,她無從選擇。

     這一日,官船抵達洛陽,寒風凜冽透骨,華麗的儀仗在碼頭上一字排開,顯出無上的皇家尊榮。

     誰讓她是當今聖上最寵信的臣子粵王所珍愛的小妹,但這些儀仗車冕顯然已超越了郡主的規製。隻有李浠知道,這是粵王上達天聽的奏折所起的實效。

     經過一整天奔波,郡主的儀仗抵達長安已是華燈璀璨,朱雀大街上人頭攢動,隨著禮炮響起,爛漫煙花閃亮夜空。官轎停在朱雀門前,隻聽內侍大聲唱道:

     “奏迎賓樂”。

     連李浠都不曾想到迎接一位郡主竟用上了親王的規製,看來粵王這股暗流已在長安掀起巨大波瀾,有了這樣的榮耀就算是長安城最禁錮的皇城,也沒有人敢動李清鸞郡主一根手指。

     李浠上前撩起錦繡燦爛的轎簾,滿天流光溢彩的煙花照見一位從容走來的少女,烏黑秀發以白玉發簪挽起,紫色道袍將她襯托得冰清玉潔,道骨仙風。朱雀大街兩旁的圍觀者都露出了驚豔的神色,如此一位不施粉黛的女子,竟將整個夜空的煙花都比將下去。小慕一隻手搭著李浠的手背,緩步徐行,她既有些興奮,又有點悲傷,更感激他為自己所作的一切。

     看到廣平親王和廣成親王兩位叔伯攜王妃和世子、郡主同時出現在昭陽宮前,心中不由升起一股莫名的激動,倘若這裏不是諱莫如深的皇宮,所有人都是平民百姓,一家人和睦相處那該有多好……

     但這裏確確實實就是宮闈,那些笑臉之下都隱藏著爾虞我詐的險惡殺機。

     回想當日廣成親王對待長平公主的情形,小慕不由渾身發冷。李浠明顯感覺到了她的異樣,輕輕捏了捏她的手指,從他暖暖的手掌傳來一種溫馨的安全感。

     “清鸞拜見廣平親王、廣成親王,各位王妃”。李浠扶著小慕盈盈下拜,李豫、廣李濯同時伸出手,頗為怪異的相視一笑,又同時扶住了她的手臂。

     “好了,都是自家人不用多禮,聽說你在途中偶染風寒,就更不必立那些規矩了”。李豫笑道:“皇帝為了長平的事身上添了好些不自在,難為你一片孝心,這回可要在宮裏多住些日子,等有了空閑,讓姐妹們好好陪你逛逛長安的街市”。

     “清鸞多謝王爺關照”。

     “不過要等你的身子好起來再說,聽說你前兒還在咳血,年紀輕輕的可別落下了病根”。廣成王妃牽起她的手微笑道:“陛下聽說你要來京,也高興了好一陣子,隻是今兒到得晚了,陛下已經安寢,等明早再去拜見”。說著親領著她來到昭陽殿,隻見大殿中燈火通明,筵席大開,文武百官正襟危坐,廣成王妃正色道:“請各位大人稍等,待郡主更衣後開席”。

     “王妃,這恐怕不合定製吧,落下口舌之非還要累及兩位王爺”。小慕對這樣的吃喝最為頭痛。

     “什麼定製不定製的,這是陛下親許的恩典,叔叔嬸嬸們不過是做個順水人情罷了”。廣成王妃大笑起來:“好孩子,不如就別回那蠻夷之地了,別說宮裏頭,就是府裏也有的是地方,隨你住多久嬸嬸親自陪你”。

     李豫不由冷冷看了眼身邊的王妃。

     小慕換了身淺綠色的煙羅軟紗長裙,衣襟和袖口以純色金絲繡著美麗絕倫的曼陀羅花。李浠在一旁不住暗歎,也隻有他才能為小慕思慮得無微不至,就連一件衣裳都可以做得如此謙和婉約又不失高貴。李浠素知小慕不喜歡繁複的頭飾,為她挑了支白玉飛鳳簪插在發間,玉鳳口中銜著熠熠生輝的金珠正垂落在她潔白如玉的額頭上,高潔之中顯出雍榮華貴來。

     廣成王妃攜起她纖柔的手在眾僚驚詫而又驚豔的目光中親領她入席,這種尊榮即便是公主都很少有人享受。

     小慕心中知道,這樣一來如果再有人想為難她,就是公然與廣成親王府為敵了。李濯的嘴角微微上揚,劃出一道滿意的弧線。

     李豫的眼神卻變得愈發陰鬱,身旁的王妃提箸之手都在微微顫抖。小慕心中一激凜,緩緩起身,雙手捧杯走到廣平親王及王妃的桌子前,柔聲道:

     “清鸞代兄長敬王爺、王妃一杯”。跪著仰脖盡飲杯中之酒:“這第二杯酒拜謝王妃,清鸞在京城還要多多仰仗王妃費心照料,若有不周之處請王妃多多指正”。她半撒著嬌,臉頰緋紅再飲一杯,一下便拉近了與廣平王妃的距離。廣平王妃也有些訝異,連忙親自起身扶她起來,又拉她在自己身邊坐下,微笑道:

     “說起來你父親還是王爺的堂兄弟,若是平常人家你也該叫我一聲嬸嬸,日後但凡有什麼需求隻管遣下人來府裏找我,就是被人欺負了也來告訴嬸嬸,嬸嬸一定給你做主就是。

     “那就多謝嬸嬸了”。盈盈笑意中帶著一絲狡詐。

     “王爺知道你近來身子不妥,早就替你預備了一應用度,等散了席,嬸嬸命人給你送到紫鄞宮裏”。

     “多謝王爺和嬸嬸”。小慕連忙磕頭,她知道這種時候最容易博得好感,日後就是囂張霸道些,這些王公貴胄也會對自己的言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李豫淡淡一笑道:“兩年前你具表辭婚,本王就知道你不是個尋常的女孩兒,王府裏的這些姐妹哪有你這樣的氣魄,不愧是我李家的子孫”。說著與王妃同飲一杯,這個李清鸞如此年紀就能在大殿上察言觀色,持寵而不傲,舉止清雅地將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即便不是人精也是個妖精。他也終於明白為何粵王會如此看重這個小妹,即便他可以不把麵前的女子看在眼裏,也不得不把她身後那堵堅實的靠山、鎮守南海、蕩平苗寨的利刃粵王看在眼中。不管將來誰主天下,這顆棋子至少在目前是沒人會去碰他一碰的。

     更何況,南邊每年的進貢,朝廷的花銷用度,粵王一年便要貼出幾百萬兩銀子,碰上打起仗來,僅兵部和戶部的兩項開銷就讓他內外交困,若不是依仗自己的一張老臉,南邊那些白花花的銀子又怎會流到長安?如今平漳節度使沈括執掌京兆府,自己隻好舉雙手讚同,還粵王一個大大的人情。

     小慕笑意盈盈地又代兄長謝過廣成親王和王妃,大殿裏一團和氣,碰杯聲、獻媚聲不絕於耳。無論是誰攀上粵王這棵大樹,至少能過上十來年無憂的好日子。

     “郡主一路奔波也累了,本王看各位就早些散了吧”。李豫淡淡吩咐道。

     “多謝王爺體恤侄女”。小慕團團作揖道:“請恕清鸞不恭,先行告退了”。她實在厭惡這種場合,一大群虛偽之人的虛情假意令人作嘔。

     紫鄞宮中內侍宮人穿梭不絕,李浠取了廣平王妃送來的上等燕窩讓隨行的廚子前去燉熬。小慕泡在溫暖的水中,吃著核桃酥餅,喝著清淡生津的參茶,一想到有這麼多人對自己好,感動得真想大哭一場。哪怕是為了一直關心著自己的人,她也應該好好活著。等她躺在床上時,外麵的天色已有些灰白了。

     陰霾的天空,讓她又想起了遠方那個孤單得讓人心悸的身影,她突然有了一種強烈的願望,無論如何都要和他在一起的願望。

     不要來生,隻要今世,不離不棄地相隨,哪怕是天涯海角。帶著如花般盛開的笑靨,甜甜地入睡了。

     清冷的晨風吹起李慕華麗的長裙,李浠將白狐裘圍領的織錦披風係在她肩上。

     “郡主,陛下正等您呢”。內侍總管大太監吳庸笑眯眯迎上前來。

     “怎敢勞吳公公大駕出迎”。她哪裏知道,吳庸早就得了粵王的厚禮,自然要格外關照於她了,而且又有誰願意得罪正當盛寵的粵王?

     一見捧著朱漆食盒緊隨在小慕身後的李浠,吳庸笑道:“郡主也太過節儉了,改天老奴親自給您挑幾個靈便些的女孩子到紫鄞宮服侍郡主”。

     “那就多謝吳總管了”。小慕從衣袖裏拿出一串金窠子偷偷塞在他腰帶裏。吳庸也不推辭,笑著稱謝。有錢王府裏的人出手就是闊綽,人跟人比隻能氣死人。宮裏的許多公主隻怕還及不上她這麼個蠻夷來的郡主。就說紫怡居的庶妃和安樂公主母子還要靠他時常接濟些打賞下人的金銀,才免得丟了皇家的顏麵。

     “粵岫郡主覲見”。今兒吳庸連說話的聲音都格外洪亮,雖說她現在還隻是郡主,可指不定那天皇帝一高興就變成了公主,更何況最得恩寵的長平公主剛好又不在了,傍上了這位主子便是傍上了一位財神爺。

     小慕忍住心中激動,提起長裙快步走進大殿:“清鸞拜見陛下,見陛下安康乃天下之幸、萬民之幸,更是孫兒之幸”。語聲微微有些哽咽。

     “好孩子,難為你惦念著皇爺爺還想著來京城看看,朕就已經很高興了。吳庸,愣著幹什麼,還不快給郡主拿個蒲團來,我們祖孫要好好聊聊”。吳庸將禦用的蒲團取來請小慕坐下。

     “皇爺爺,您可是清減了許多”。

     “近來陛下服用了蓮聖道長供奉的金丹,龍體是輕健了,隻是飯食日減”。吳庸在旁接口道:“這幾日又時感腹脹”。

     “孫兒在紫陽觀中也曾研習了一些醫術和煉製丹藥的法子,皇爺爺可否容孫兒替您診診脈,說不定丹藥裏朱砂添得多了,內熱大增故有此症狀”?

     “郡主說得有理,陛下就何不讓郡主試試。咱老家有句俗話,偏方氣死名醫”。吳庸笑道。

     小慕將兩枚手指搭在老人的手腕上,微笑道:“果真是外寒未愈又添了內熱,皇爺爺這幾日可是有些積食,腹脹不思飲食,隻想吃些酸湯”?

     “陛下,您瞧老奴說的沒錯吧?郡主說得一點不差,不知可有什麼好方子解解,宮裏那些禦醫膽小得就似兔子,煎的藥都把陛下吃煩了,竟沒一點用處”。

     “消食的法子多得很,如果皇爺爺不嫌清鸞多事,我這就叫人取幾丸消食丹來,您先吃著試試,中午孫兒親自為您做幾味清淡軟爛的藥膳,根本用不著吃那些勞神子的湯藥”。

     “那就讓朕試試你的藥膳,宮裏頭的東西朕早就吃膩味了”。老人大笑起來。

     “啟奏陛下,刑部郝侍郎奉旨覲見”。

     “皇爺爺,清鸞午膳的時候再來侍候您”。小慕起身告退。

     服用了李清鸞送來的消食丹,著實將腹中多日的積食泄了個幹幹淨淨。未到晌午就覺有些饑餓,幸好午膳及時送到,清淡鮮滑的魚片粥散發著淡淡的胡椒香氣,有暖胃順氣的功效;佐以涼拌雞脯、脆酸菜,當真清淡得厲害。

     “這就是孫兒做的藥膳”?看著如此簡單的午膳,他不由笑了起來。從南邊來的密報都說粵王為人處世極為低調,雖豪富卻不奢華,雖擁兵而不自重,為平定苗疆率軍親征,身先士卒,風餐露宿數月之久,終使海內承平。閑暇之時從不涉及閩粵政事,要麼深居府中與美妾、術士怡情,要麼就隨商船出使琉球諸島,因此得了個龍王的名號。

     “皇爺爺這幾日還是清淡些為佳,更不宜多用猛藥進補,待理順了脾胃,便是平日的飲食也就足夠了”。

     難得清淡的飲食倒也別有意趣。膳後,小慕親自奉上茶來。

     “這是參茶?孫兒不是說朕這幾日不宜進補麼”?

     “這參不比高麗所產的人參乃是涼性的,有固本生津清火的功效,陛下盡可放心嚐嚐”。

     喝了一盅參茶,往日裏的幹渴感覺直到傍晚都不曾出現,從禦花園裏出來,腳步竟不聽使喚走進了紫鄞宮。

     “清鸞參見陛下”。紫鄞宮裏正傳晚膳,跟隨粵岫郡主進宮的貼身侍女從禦膳房自取了四樣菜蔬,一碗尋常米飯擺在桌上。桌子中央的陶罐裏盛著雪白的濃湯,卻不知是用什麼熬成的,隻覺香氣撲鼻。

     “侍奉郡主的膳食也太簡單了,今兒朕的晚膳就擺在郡主這裏”。隨行的內侍連忙去禦膳房傳旨。“這湯朕怎麼從沒見禦膳房做過,清鸞盛一碗讓朕嚐嚐”。隻聞著香味就足以讓人食指大動。

     小慕忍著笑容取碗盛湯雙手奉上,應道:“這隻是尋常的魚湯而已,中午煮粥時見禦膳房裏養著些活魚,討了兩尾讓侍女用油煎後熬成了湯”。

     “有這樣一罐好湯,禦膳房裏做的那些菜隻好喂豬去了”。

     “陛下過譽了,侍女的廚藝怎敢比禦膳房裏的師傅們,想是陛下偶爾嚐鮮的緣故,倒讓陛下見笑了。麻雀,還不過來叩謝陛下的恩典”。

     李浠隻好磕頭謝恩,心中卻在暗自慶興,幸好裝成啞巴,用不著說那些肉麻的奉承話。滿滿一桌山珍海味、大魚大肉都紋絲未動。

     小慕接過李浠遞來的冰糖燕窩雙手奉上,兩旁有內侍服侍皇帝淨手漱口。小慕原本也是不吃燕窩的,隻因李浠的廚子將燕窩做得實在是不同尋常的美味,她便也養成了吃燕窩的習慣。

     “明兒的晚膳直接擺在紫鄞宮”。難得吃得這麼舒暢,看起來飯食的滋味倒是其次,主要還是看吃飯人的心情。麵對這樣一個貌美絕倫、心思縝密的體貼少女,任何人都會為之心儀。眼前的女孩令他想起了那些塵封已久的往事,也令他想起了在不久前成為權力鬥爭犧牲品的長平,同樣知性的女子同樣的令他心動……

     長平是她的延伸,看到長平就會令他想起那場毀滅了一切的慘烈情感……

     這個李清鸞有著她一樣的眼神,清澈得猶如夜空裏的星星……

     “陛下,粵岫郡主命人送來了人參和參茶”。吳庸將茶盅放在桌案笑道:“這位主子到底是從粵王府出來的,既有見識又有膽識。晌午送藥膳時,井藻宮裏的總管王惠正在牆根教訓幾個奴才,說了幾句不著邊際的話,被這位主子好一頓搶白還挨了個大嘴巴”。

     “那狗奴才都說了些什麼”?

     “那幾個挨打的奴才原是淩霄閣的內侍、宮女,自陛下下旨封了淩霄閣,那些內侍、宮女都打發去了其他各宮聽用,原本各宮教訓奴才也是常有的事,隻是這個王惠不該詆毀貞烈護國長公主的名聲,幸好是粵岫郡主路過聽見了,若是日後其他人將此話傳到陛下駕前,慧娘娘倒要落下天大的不是,現下慧娘娘就在殿外候旨,她連晚膳都不曾用過,哭得跟淚人似的,說要對陛下申訴冤情呢”。

     “夜都深了,外麵風大,告訴慧妃說這件事朕知道與她無關,讓她回宮安寢就是了,將王惠押送禁事府嚴加處置”。

     “遵旨”。吳庸心中不住冷笑,不費吹灰之力這個不識時務的死對頭的好日子便活到了頭。做奴才也要厚道些才是,依仗著一些靠不住的權勢就敢作威作福,簡直就是在自尋死路。俗話說虎死餘威在,長平公主雖然不在了,可吳庸仍然是她的朋友。

     看著淒淒哀哀的小梅、小嵐、長生、永健,小慕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悲哀。他們是生活在這座宮殿裏最低層的人,他們受的苦也決不僅是身體上的。

     “麻雀帶他們後去麵治傷”。小慕看著血淋淋的傷痕,忍不住歎了口氣。宮女小嵐的眼中閃過一絲驚疑之色,這歎息聲是如此熟悉,恍惚中竟似主子回來了。

     難道是幻覺?迷蒙間,隻覺一雙溫柔的手正在為自己上藥,她依然記得那年在宮中與主子相遇的情形,一樣的傷痕累累,一樣溫柔的雙手,可主子就這樣離開了她們,從此生死相隔,心中不由大痛,頓時又昏厥了過去……

     “小心泄露身份”。李浠低聲提醒她,可小慕已顧得這麼多了,她不能眼睜睜看著曾經的朋友就這樣被折磨至死。

     “她們是我最好的朋友”。握住李浠的手低聲乞求。

     “這件事就交給我吧”。

     三天後,原淩霄閣的內侍、宮女齊到紫鄞宮由粵岫郡主聽用。

     連日來,皇帝賞賜的奇珍異寶、首飾衣裙堆滿了粵岫郡主的寢宮,後宮的奢華夜宴大都為了消除郡主的思鄉之情而舉行。

     慶賀郡主生辰的酒宴足足熱鬧了三天,加上皇帝親臨祝酒,紫鄞宮儼然成了整座皇城中最引人注目的焦點。

     十天後,粵岫郡主李清鸞晉封為雍和公主。禦花園的暖亭中,時常可見雍和公主陪著皇帝對弈,抑或是在聽風閣中撫琴、品茗。

     小慕對李浠無微不至的照顧充滿了感激之情。

     紫鄞宮裏的內侍、宮女喝著隻有皇帝才能享受到的異品參茶,吃著內務府和王府送來的上品燕窩,身上的鞭傷愈合得很快。四個人抱著小慕哭了她一身鼻涕眼淚,真後悔沒有換一身舊衣服啊……

     不過,所有人都知道泄露秘密的後果,那可是欺君之罪,是要殺頭、夷九族的……

     換句話說就是全家死光光,雞犬不留。

     小慕對自己的身份倒是無所謂,郡主也好、公主也罷不就是名字前的一個稱謂。可對於粵王,她不能讓粵王和自己一起冒險,在這個世上想他死的人太多了,可他對於一份多年前的承諾仍然至死不渝,這是一個何等信守承諾的人。

     崎嶇的山路上,男孩騎著馬,載著小小的她和重重的承諾翻越崇山峻嶺將她送到揚州。對於粵王,相隔雖遠,但心靈卻是相通的。他對自己的寵溺和放任,在短短的半年裏,令她成長為一個與眾不同的女孩,沒有世俗偏見,沒有權貴貧賤,討厭一切虛偽的繁文縟節。如果有一天能與心愛之人相隨,她會毫不猶豫地摒棄名譽、身份、權勢、地位、錢財,哪怕就是男耕女織她也決不後悔。

     粵王李檾就是這樣的與眾不同,決不會強加給她任何負擔。

     宮裏的日子雖然舒適卻隱藏著險惡,幸好有李浠這樣的活寶相伴才使平淡的生活充滿了樂趣。皇帝很少臨朝,長平公主意外之死帶給他的傷害也在紫鄞宮的歡聲笑語中逐漸淡漠。一時間,雍和公主盛寵無比,宮中甚至傳出消息說皇帝要親自為公主挑選佳婿。

     夜已經深了,看著小慕一臉疲憊,皇帝總算離開了紫鄞宮,小梅和小嵐連忙服侍她安寢。窗外下起了零星小雪,李浠輕輕掩上房門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

     一隻冰冷的手輕輕撫過小慕的額頭,那雙冷酷的眼眸中竟然閃過一線柔情。李浠守在小慕的房門前,滿天飛舞的雪花泛起冷冽銀光,他坐在床邊,目光無限依戀地看著熟睡的小臉,心中唯一的遺憾就是不能親眼看她出閣。

     許久,他終於起身走出寢宮。李浠忍不住歎了口氣問道:“為什麼不把真相告訴她,她一直都盼望能有個至親的人陪在身邊”。

     “何必讓她再傷一次心呢”。他苦澀地笑了:“粵王府的男人向來短命,我也不能例外,說不定連明天的太陽都看不到就一命嗚呼了”。

     李浠也笑了,低歎道:“真後悔當年沒死皮賴臉纏著母親把表妹娶回家,人生苦短,得一摯愛可真不容易,回過頭來名利錢財又算得了什麼?我真佩服你,普天之下竟沒有能入你慧眼的東西”。

     “人生苦短用在我身上倒是一點都不錯,我可沒有你福壽綿長的好命。就說眼下你在這裏享清福、喝美酒、陪佳人,我卻要跑到千裏之外的大雪山平亂,這就是命啊……”

     “這也叫享清福”?李浠的鼻子都氣歪了,誰能想到風流瀟灑的天下第一美男子竟成了現在的模樣?那人凝視著李浠,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李浠神色大變,氣極敗壞嘶啞著嗓子低吼道:“你敢說出去我就跟你拚命”。

     “那你何不祈求老天讓我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他一臉無所謂的笑容。

     聽到這句話,李浠的心頓時就軟了,粵王家的男人很少有活過二十歲的,李檾的父親是粵王府唯一活過二十歲的男人,二十三歲那年卻因為商隊很不幸地遇上海難,屍骨無存。是以粵王家的男人們很早就娶妻生子,這才使香火延續了下來。

     粵王府和平南郡王府乃是世交,從記事起李浠就很喜歡去粵王府,在那裏不用受繁文縟節的約束,不必背誦惱人的詩書,還可以跟粵王世子一起瘋玩,可通常他去粵王府都是為了吊唁逝者的離去。他已記不清楚這短短的十幾年,粵王府改換了多少次門庭,他親去王府參加粵王的冊封就不下五六次。幸好這個最好的朋友與他一同長大成人,但願上蒼能賜給這世上他唯一的情敵一線生機……

     “我寧願祈禱上蒼打破籠罩在粵王府上空的詛咒”。李浠歎道。

     “這或許是我最後一次見小慕,現在我把她交給你了,我去替你平定叛亂,你總要想辦法實現我最後的遺願吧”?

     李浠不禁眼圈一紅,點了點頭正色道:“你放心,哪怕就是削爵流放我也一定會替她辦妥”。

     他淡然一笑,從項上解下一條掛著白玉龍環的金鏈道:“這條鏈子留給她做個紀念,但永遠都不要告訴她真相”。從今以後,她又將失去一個最親近的人。

     “聖山附近都是人跡罕至的大森林,土著人祖祖輩輩在那裏以漁獵為生,苗人擅長用毒使巫,你要千萬小心”。李浠緊緊握住他的手指。

     “放心吧,我和那些苗人鬥了多年,屬下們對付巫蠱都很有一套了”。他微笑道:“莫忘了,我家裏還有一位巫蠱的祖宗,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已交寅時末刻,一會兒侍衛們就要換崗了”。樹後之人低聲提醒。二人相視,同樣堅定的目光,同樣的自信淡泊……

     “別走,娘……”屋子裏熟睡的小慕夢囈淒絕,他頭也不回地消失在紫鄞宮蜿蜒的疏林花徑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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