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七章(修)

章節字數:8846  更新時間:10-03-18 1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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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嗬,我竟然把二師兄罵了回去。本來就為大師兄的事情著急,思及還未得知巾兒姐姐下落便順帶問了問,誰想二師兄一番支吾其詞,竟然壓根不知其所蹤。這能叫我再說什麼?莫不是這年代的男子都是如此沒心沒肺嗎?枉費我一再想做些什麼撮合他們,現在想來真是我吃飽了撐的,他們這對怨偶不如徹底分手來的痛快。唉,隻可憐巾兒姐姐這樣一個癡心的人兒,她怎麼會接受我的建議呢?

    “你看看人家公孫,那才是有擔當的男子漢!”我氣憤說道,公孫那家夥現在該是籌劃著求親了吧?可千萬別是我一廂情願誇口,最後又折了自己麵子。

    “這又幹他何事?”二師兄有些心虛地皺皺眉。

    “哼,別以為我不曉得,你處處都在模仿他。”二師兄原先可不是如今這般油頭粉麵又油嘴滑舌的樣子,提起當年赫赫有名的“月顏公子”,不知有多少純情女兒家要春心湧動呢。隻可惜他那迷人風采我也隻在文山鎮他的婚禮上見過那麼一回,那張美顏整天這麼遮遮掩掩,真是暴殄天物。“不就是月顏公子嘛,怎麼,你不愛美了嗎?幹嘛還把臉塗得看不出樣貌來?不就是想換個身份換個活法麼,這種把戲我見得多了。嗬嗬,你當你師妹我笨得隻會言聽計從?我難道不會問巾兒姐姐?不會問公孫?嘁——”

    他無計可施緊咬雙唇,雙目圓瞪,一時詞窮。“好,好你個刻薄鬼,我算見識了,女人都是惹不得的。”

    “謬讚了。小女子不才,多少還曉得一人做事一人當的道理,比不得某些人總愛貓在洞裏躲太陽。”

    “你……你非得抓著一處說事嗎?”

    “耶,這能怪我嗎?誰讓你是我師兄,別人拋棄妻子我還懶得理會呢。”我哼出一聲,一把推他下床。“真是丟我的麵子……”

    他踉蹌地站穩,挑眉掃我一眼。“喲,敢情我還得謝你了?”

    “算了吧你,跟我來這套不覺得虛偽啊?回你的洞裏躲著吧,我煩啦煩啦!”

    “我說啊丁非心……”

    “我不叫丁非心!”一聽他說那三個字我就莫名心慌,欲蓋彌彰地大吼一聲,霎時帳內帳外都靜了下去。啊呀完蛋,會不會剛才的談話都傳到外麵去了?不禁又壓低了聲音。“你趕緊走吧,我眼不見心不煩。”

    “那是,和你這毛丫頭吵個什麼勁呢我……”

    “你說什麼!”

    帳子倏忽飄起又落下,等我鑽出帳外時,床下已然無人。

    這廝逃得真快。

    想是我萌生退意後戒心也降低了,那日二師兄半夜來訪的事,不知怎麼竟讓信王得知了去。第二日,我便被人請去王府赴宴,名義上是年前達官貴人間的大聚會,實際如何彼此心知肚明。平日裏,到了晚上李斐的宅子裏就隻有三人,我,他,還有那個看門的大爺。要說負有報信嫌疑的人自然是他倆,但也說不準信王安插了什麼人夜裏躲在某個角落偷聽。這個世界有時透明得叫人害怕啊。我總算又明白了一條道理,那就是隻要有信王在的一天,我幾乎不可能保有什麼秘密。

    我沒敢打扮得太隆重,梳頭的時候還是馬大娘花了好些時候才幫我搞定。我知道這次宴會上會有很多王公貴族,因此金銀首飾就不考慮了,免得顯得我造次愛出風頭,但珍珠玉石製的簪釵倒是很合宜。沒有想到齊管家會親自來接我過府,一時思緒紛亂。等到達王府時才不覺一驚,此次前來赴宴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連帶同行隨侍竟多達百人。盡管以前也曾參加過信王宴請,但當時出席之人不過是同行業的幾個商賈罷了,頂多會見到一兩個閑來作陪的小官員,規模更是遠遠不及眼前。今日所見到的當真是難得的升級版,據說那些身披裘皮貂絨的中老年男子都是皇親國戚,渾身珠光寶氣的中老年女子則是他們的家室。而最最稀奇的是,我終於見著同年齡的男女出現了!雖然他們衣著沒有父輩華麗張揚,但一個個都是明眸皓齒、顧盼生輝的俊俏人物,真真非一般民間男女可以比擬。

    於是這麼一比之下,我就生出了自慚形穢之感。比貌、比才或是比身家,我無一處出色,進了大廳更看不見一個熟人。曆來的社交圈子都是這般勢力,像我這樣的陌生臉孔憑空出現,有誰閑得搭理?好吧好吧,我也不是來交朋友的,捱過今晚便是。

    “小小姐,王爺請您過去坐……”我剛想本本分分窩在角落,就被齊管家一聲“小小姐”給曝光出來。大廳麵積有幾百坪,三五成群的幾十個人正要遵從信王的招呼各自落座,忽而近百隻眼睛就這麼不約而同地望過來。那視線一道道毫不掩飾地射向我的臉,我的頭飾和我的衣著,鋒利得讓人避無可避,窘得我直想大喝一聲逃離現場。隨侍們都被安排去了偏廳飲宴,這裏餘下的全是大宋朝內舉足輕重的大人物,叫我這個小小民女怎麼受得了這氣場?順從地坐在官家小姐那一桌,緊鄰的桌子就是信王一邊,我瞧見他見我坐下後滿意地捋了捋胡須,然後嫻熟地揚起慈愛笑臉迎向眾人。

    沒意思,真沒意思。

    周邊的小姐們席間並無多少交談,間或隻有兩三相熟的姑娘之間竊竊私語幾句,大部分時間都是頷首淺笑聆聽一旁桌上家長們的高談闊論,連眼神交流都省了。我不無遺憾地暗自笑笑,心想即便宴會壓抑沉悶,我也不能辜負了這一桌上等美食,於是便隻顧自己解饞開眼,不去理會滿桌小姐們驚異的眼神。

    不見歌舞,也不見絲竹,今次真是無聊透頂。幸好這些大人物們時間珍貴、檔期緊張,宴會很快便在一個多小時後結束了。散席後,我沒敢擅自先走,乖乖一個人站到礙不著人的地方等待。一個個美貌的公子小姐衣袂翩翩地從我眼前飄走,少有幾個會注意到我的存在。

    穿得這麼輕薄啊……大冷天還要顧著美感,小心傷風感冒!我沒好氣地想著,待人走得幹幹淨淨了才又見著閑下來的齊管家,兩人一齊去往王爺的書房。

    謝雲寒還沒回來嗎?我以為今晚他會以管事的身份出現,不想吃飽喝足還沒見他人影。見不到也好,見不到也好……王爺也是心疼他才不讓他忙活的吧?王爺對他還真是……真是……

    其實,他對我也不錯啊。

    書房的門是關著的,齊管家上前報了一聲,推門讓我進去就轉身走開。他也是任勞任怨啊,我略微感慨,不知為何心中冷靜許多。以前來到這書房總會莫名亢奮,信王說什麼話我也聽不進去。尤其我曾在此做了那雞鳴狗盜之事,一直覺得這書房機關重重,說不定正因為出了我這檔子事又特意安了暗箭之類的東西,因此難免生出一種畏懼來。

    房內果真溫暖如春,信王一個人正站在窗前作勢關窗,見我來了便胡亂掩了掩。

    “王爺安康。”我率先打破沉默。

    他微微笑笑,顯是此刻心情正好。“今晚找你過來,是有件事情要和你說說。”

    我看不明他的神情,非憂非喜複雜得很,心中忽的“咯噔”一聲。“王爺且說。”

    “你對李斐印象如何?”

    咯噔轉為怦怦心跳,我感覺心底有什麼東西膨脹起來,堵得心口生疼。“王爺什麼意思?”

    他見我一臉驚恐不安,似是不曾想到我會如此反應。“他對你不好?”

    “沒,沒……”我怕他又把我從李斐宅子抓回來,趕緊否認。“他對我很好,真的很好。”

    “那……嫁給他如何?”

    (⊙ˍ⊙)

    我有沒有聽錯?是我聽錯了吧,王爺怎麼會……

    “王爺開玩笑吧……”手心冒出了汗,這房裏這麼熱嗎?我想透氣,我想出去透氣。

    “唉……”他難掩失望地歎口氣,背手身後坐回他的椅子。“看來你並不滿意啊。”

    耶,這是要幹嘛?他真要給我說親?!

    “王爺,你也要把我當棋子嗎?”

    “棋子?”他那皴皺的額頭馬上又加幾條皺紋。“辛兒啊,你要本王如何做才會相信,我隻是為你好啊!”他聲音突的沙啞下去,忍不住重重一咳。我慌忙端起他的茶杯喂他喝了幾口,心中百般糾結,不知該作何回答。“皇上已經知道了,如果本王不為你提前打算,新年一過,你必是難逃此劫了。”

    “皇上當真……如此恨王爺嗎?”恨到要糟蹋其孫女的婚事來報複,這就是瘋狂的仇恨啊。

    “這無關仇恨,不過是懲戒警示罷了。原本以為他會把目光放在燁兒身上,現在看來他還未抓著確鑿證據。而你……”他順順氣息看向我,憐惜地摸了摸我的發。“你來得太晚了,但對他來說卻正是時候。本王要想保你,隻能……”

    “送我走不好嗎?”

    “走?你能走去哪裏?”他暗濁的雙目又緊張幾分。“隻要你一日負著你的身世,他便一日不會放過。可惜我現在老了,隻能拚盡全力保你周全,若是早個十幾二十年……反他也無懼!”

    “王爺!”

    為了丁辛一人,便要反麼?這場景,好熟悉……

    他無所謂地笑笑,眉眼忽而染上抹淡淡的喜悅,拉起我的手背輕輕拍著。“辛兒啊,李斐此人尚且信得過,況且你與他早就相識,彼此該是容易相處的。你也滿十九周歲了,虛歲都二十了,再不成家以後就難找啦。”

    我訥訥地憨憨一笑,低頭掩飾自己的不甘願。

    “本王雖然老了,可也多少曉得你們小姑娘的心思。辛兒你自小自由慣了,沒有人和你說些女兒家的事,以致如今你總是這般放任自己的性子……”

    咦,幹嘛這麼說我?

    “……別人家女兒二十歲都已當幾回娘親了,你怎麼能還像個長不大的孩子呢?”

    “王爺……”

    “難得有機會聊在一起,就讓本王多說幾句吧,隻怕以後再沒機會了……”

    我心驚,下意識深深埋下頭去。

    “你受五道堂影響極深,做出什麼也怪不得你。隻是以後……就退了吧,女人家打打殺殺總是不妥。好在還有燁兒和你作伴,就算哪天本王不在了,也能多少放心些。”

    “王爺,你哪裏不舒服嗎?”

    “嗬嗬……”他不禁眯眼笑望著我,臉上氣色比先前紅潤不少,明明很健康啊!“年紀大了,不免就會多想些身後事。這幾天,我總是會夢見你父親,夢見他小時候淘氣的樣子,那時他才多小啊,一眨眼就長大了……”陷入回憶良久,他終於回神失笑,帶著一抹看透人生的悲涼。“生死有命,老了老了就更會患得患失,過了今年新年,不知能不能過明年新年……不過,你莫要多想,遠離是非之地,好好照顧自己,本王就是死也瞑目了。”

    “王爺……”我的心好亂,緊抓著他的手顫抖著,想說什麼卻說不出口。鼻子酸酸的,真的好酸,我不忍見任何一個老人家不痛快,即使他是……是我曾經假想的敵人。“王爺放心,辛兒一定會活得很好,不會讓自己受委屈。”

    “辛兒啊……”他輕輕攬我趴在他膝上,大掌細細撫著我的後腦。“本王不忍見你孤獨終老啊……雖有燁兒,可他終是你兄長,總有一日也會有自己的家庭,到時候你要怎麼辦呢?女兒終究不比男兒,總是要有人護著愛著,成了親便有夫家保你周全……”

    “女兒家,不能不嫁人嗎?”我似是在說給自己聽。

    “不嫁人你要做什麼?庵堂裏的姑子自是不用費心,可你要本王眼睜睜看著孫女遁入空門嗎?你父親在天之靈也難以安息啊……”

    “辛兒沒有那個意思。”若是我真的出家,是不是皇帝就不會找我麻煩?眼前忽的閃回鳳溪山的清明禪院,慧淨師太去那裏躲清淨,我要去哪裏躲清靜?

    “本王知道你對鳳溪山有感情,不過那裏對咱們趙家來說是個不祥之地,以後就少去走動吧……”

    “嗯。”不詳?為啥?我吞下疑問不敢問出口。

    “辛兒,很多事依你的性子定是難以理解、接受,等你再大些,你會明白老夫這番心的。別怨我專斷,行嗎?”

    “嗯,辛兒沒怨。”真的沒怨嗎?那我想表達什麼,滿心歡喜地接受?“辛兒沒得選擇啊……”

    王爺沒有應我,掌下一頓,然後繼續輕柔地拍撫著同樣沉默的人兒。我就這麼坐在熱乎乎的地毯上,頂著發髻枕在信王膝上,僵硬的背脊漸漸鬆垮下去,像隻害冷的貓蜷縮在他身邊,懶懶地不願挪動位置。

    這裏也很暖,真的很暖……

    我要學大師兄逃亡嗎?不,不會的,我沒那個勇氣和決心。

    不管以後結局如何,下了決定的當下,我終於體會到了何謂“解脫”。認了吧,以後再不用思想鬥爭來來去去卻鬥爭不出結果,也再不用一遍遍催眠自己說李斐是個報仇至上、不擇手段的家夥。心太高,太孤傲,做人就會很痛苦,我知道。我懂得這世上不是每個人都能順遂心意過一生,而我如今不過是在走一部分人走過的老路罷了。

    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就是嫁人麼,誰怕誰啊!

    ……

    熱血一過,心頭難免還是涼了下來。

    我怎麼會走到如今地步的呢?

    那可是嫁人,而且對象還是李斐……他總算攀上信王了吧?唉……

    呀,老天啊,我竟然答應了嗎?天知道我對他根本不是那種感覺,生生湊在一起豈不也害了人家?!

    那個烏鴉嘴錢落穀,竟然真的被她說中了。隻不過不用皇上下旨,我就得乖乖等著做新娘。

    嗚嗚,好悔好恨啊,幹嘛要我和信王沾親帶故?

    嗚嗚,雲思啊,表姐好佩服你,我不敢逃婚啊……

    頰上哭得像結了冰,我揉揉酸澀的眼,見夜色沉得幾乎將這世間都融掉了。再心不甘情不願,我現下還是得回李府去,可我哪還有臉見人……

    於是,接下來的很多天,我一直躲著某人。

    臘月二十赴宴回來,到第二日,我的禁足令便解除了。又是件大喜事吧?可……我咋高興不起來呢?

    早上睡到大天亮,起來後一個人吃完午飯就上街閑逛。要麼去留雲閣坐坐,心血來潮會幫肖大叔瞎出出主意;要麼去護國寺附近找哥哥聊聊,探望一下吳伯父的病情;再要麼就去丁昶住的地方轉上幾圈,不過隻是遠遠看著,總不敢現身與他們相見。

    我假裝自己還是自由的,有錢就花、有肉就吃,看見什麼中意的也不再吝嗇,不管它是貴的便宜的統統買回去。在限期到來之前,我要盡全力補償自己。

    師父還是沒來找我,連居元居老板常老頭也不知道他的行蹤。二師兄自那晚之後也沒再來過,似乎真的討厭我管他閑事,索性躲了起來。我的世界重又恢複寧靜,賴在床上望著天空,我幾次恍惚以為自己是回到了現代。依稀還記得那時一個人來去匆匆的生活,沒有大喜大悲,也不喜歡大喜大悲。原本以為生活就是這種平淡滋味,誰又曾想到我會闖進這樣一條複雜的道路。我總在心底說知足常樂,人一生不可能總是轟轟烈烈的,平淡的抱怨缺少激情,多舛的抱怨上天不公。我是幸運的,怎麼也算體味過人生的酸甜苦辣嘛。不可太貪心,不能太貪心,欲望太強是會惹來痛苦的。

    百無聊賴地行走在街上,幸好今天不算太冷,出攤兒的人不比往常少。有個小販喚住我,向我展示最新上市的耳墜等等首飾。見他吆喝得賣力,我便停下來,挑揀之後選中一個小小的玉墜子。

    “小姐,這是海裏所產的美玉,很稀有的……”

    海裏的玉,在海裏挖出的玉嗎?我忽的想起點兒什麼,捏著那小巧溫潤的墜子墮入沉思,沒去聽小販後來口沫橫飛的長串推介。

    傷了你,本不是我意啊……我兀自歎息,背後忽有人撞我一下。條件反射地回身望去,我登時激動不已。

    “哎哎小姐,小姐——”小販眼看主顧轉身離去,即將成交的生意打了水漂,不禁喪氣哀歎。“唉,倒黴……”

    倒黴?倒啥黴?哈哈,我可是萬分歡喜!

    追著那人身影一直來到城郊,待四下無人時他才站住腳步,取下頭上披風連帽轉回身來。那張久違的容顏讓我舒了口氣,見他從一旁枯樹上解下一匹馬牽過來,左腳一蹬就上了馬去。馬上的人向我伸出一隻手,那手心上布滿了積久的老繭和裂傷,是他半輩子出生入死的代價。

    果真,做這行的風險太大。

    風馳電掣的速度有多快?我不曉得,隻知道身下這匹快馬必是名駒。上回與大師兄共乘一騎已覺大開眼界,這回則是隻有瞠目結舌的份兒了。馬兒帶著我們向著東北方一直馳去,一路上走的都是林間小路,盡管已是冬天,樹林間仍有一波波枯葉被馬蹄聲震落,簌簌地如雨而下。遠處的山河輪廓漸漸清晰,烏蒙蒙的天際也顯得越發清澈。出了樹林又有樹林,然後是幹涸的河床,稀疏的草甸,直到前方隱隱一座高大陡峭的山體擋了路,馬兒的四蹄才緩緩減慢速度。

    一路奔馳了好幾個時辰,我覺得自己的胃都要被顛出來,下馬之後便覺腳下虛軟,不得不掛在那人的胳膊上。

    “唉,真該教你騎馬的。”師父拖著有氣無力的我往山上爬,我則隻顧喘粗氣,腳下深深淺淺看不清楚,這一路似乎把我的視力也顛散了。

    “要……要去哪兒?”山好高啊!我仰頭就覺加倍暈眩。

    “到了地方再說吧。”付老頭果真老當益壯,長途跋涉還能臉不紅氣不喘地拖著我爬山,真讓我這年輕人慚愧得無地自容。

    這山看似很高,但幸好有前人修的階梯引路,約莫大半個小時就登上了崖頂。

    看見頂上風采,我終於明了此行所為何來。

    五道堂的兄弟們俱在此處,一個個臨風而立,神情卻瞧不分明。眾人最前站著方夕岩和公孫育林,兩人正好整以暇地笑望向我。這麼遠遠看過去,他們倒像一對親生兄弟似的,神態眼神仿若一個模子裏刻出來。

    “喝——”有人被一腳踹出來,我走近幾步,才瞧清一個人被五花大綁踢跪在了地上。他惶惶抬起頭,恐懼地環顧四周,曉是知道自己斷無逃脫可能,隨即哀號般哭求起來。

    “各位好漢饒命啊,饒命啊……”

    再聽他聲音,是吳則奇無疑了。我疑惑地看向師父,他正張嘴準備說話。

    “吳則奇,咱們是幹什麼的,想必你比誰都清楚。今日讓我堂裏眾人送你一路,也算你造化了……”

    吳則奇還在嗚嗚哇哇哀求著,手腳俱被粗麻繩捆得結結實實,便不顧一切地拚命磕頭。兄弟們像是早已見慣這種場麵,無一人表現出悲憫神情。

    但,這不包括我。

    我略感不適地想要離開,二師兄卻過來拉住我。

    “怎麼了?你不該是最樂得見他死的嗎?”

    呃,我何時和他有如此深仇大恨,恨不得他死?

    “我……”

    “老二,你過去一邊。”師父及時替我解圍,卻飽含深意地看我一眼。

    咦,這真的是我的事嗎?我仍舊迷迷瞪瞪,沒看見吳則奇哀求一遍之後,不知何時轉到了我的腳下。

    “好漢饒命好漢饒命啊,小的再也不敢啦……”

    唉,求饒都這麼沒新意。

    “我不是好漢。”

    他“呀”一聲抬頭看我,見我明顯一身女子打扮馬上改口。“女俠饒命女俠饒命啊……”

    這……不是我心狠手辣,是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啊。

    吳則奇又被人強揪著拉回人堆裏,我便趁機找師父到一旁問個清楚。

    “咦,我不曾告訴過你嗎?當初你落崖遇險,就是這吳則奇和炎國探子發現了你,打鬥中推你下去的啊!”他不忘指指我身後不遠處的懸崖。

    背後寒氣乍現,我忽的抓緊師父的手臂,躍到更安全的地方,心口撲噔撲噔跳個不停。

    “所以才要他抵命的嗎?”

    “當然不止如此。這奸賊暗裏不知偷賣了多少機密給北炎。所幸他背後那些裏應外合的狗官都已經被清查出來,要不邊疆一仗還不知打到幾時呢!”師父越說越憤憤不平,想是對吳則奇這種奸商加叛賊深惡痛絕。

    但,我是什麼立場?我膽小,我不敢看誰在我麵前死掉,即便那是十惡不赦的壞蛋。

    “師父帶我千裏迢迢而來,就是為了看他怎麼死啊?”

    “今日自是為了重新集結咱們的人馬,順便解決那狗賊罷了。”見我仍舊不甚感興趣的樣子,他索性道出我心中所想。“為師知道你想些什麼,等辦完事再細說吧。”

    “可我不能出來太久……”已經大半天過去了,回去我可怎麼解釋?

    “唉,我就說女大不中留嘛。你想離開,為師自然不會攔著你。”

    我看著他略顯保留的神色,心中明了。“有條件是吧?”

    “為師也是按規矩辦事啊。”

    “那好吧,是挑手筋還是切手指?”

    呃,我怕痛了,咋辦!

    “廢去功力即可。”

    “啊?這麼簡單!”這也太便宜我了吧!

    “簡單?嗬嗬,等你經受過就知道簡不簡單了。”說著,師父徑自扯住我的手腕,不到一分鍾忽然臉色一變。“你……你中了毒?”

    “師父不是知道麼!”我以為他和我開玩笑,不疼不癢地收回手。

    “不一樣,不一樣啊!”

    “怎麼不一樣了?難道我中了不止一種毒嗎?師父,你可別嚇我啊!”

    “我嚇你做什麼?”師父越說越激動,額上的皺紋緊緊攏在一起。“你原先中的毒不過區區‘日日紅’,可你現在的脈象卻不是那樣,就像是……啊呀,不好!”

    我被師父的話嚇得心灰意冷,好似得了什麼絕症。他在開玩笑吧?可他神色大變,哪裏像是裝出來的樣子!

    “您能看出我是何時中的毒嗎?”

    “現在已是正月,約莫就在五個月以前……”他忽而瞪住我,一句話哽在嘴裏說不出。

    “這毒叫什麼?”

    “……是冷竹。”

    “冷竹”,五道堂獨門秘藥,用來控製堂內諸人以保證其絕對的忠心。公孫曾經告訴過我,“冷竹”服下以後,它的毒性不會立竿見影,需要等到若幹月之後才會發揮效力。所以,我中了“冷竹”,而且是在五個月以前就被人下了毒——但,下毒的那人又是誰?

    “師父,我能相信您嗎?”我忽而好害怕自己麵對的這個人,他領我走上的是一條什麼路啊!

    “非心,堂內規矩甚嚴,為師身為堂主,絕不會做出那等自損羽翼的事。”他異常嚴肅地向我保證。“就算是我想要像控製其他人那樣控製你,為師幾乎知曉你所有的身世,控製你易如反掌,又何須下毒,這麼多此一舉?”

    “嗯,也是啊……”師父了解我的為人,他應該相信我不是那種見利忘義的人。“可是,‘冷竹’不是一般的毒藥,外人絕對不可能得到的。下毒之人明顯是針對我,但丁辛以前從未與堂裏任何人交往過,怎麼會有人對我下手呢?”

    “這……現在還看不出是誰做的。但為師一定會嚴查到底,給你一個說法。隻是你現在身子虛得很,若是再廢去武功……為師怕你會受不了。”

    “唉,我這副皮囊的確受過不少罪,我也不想再拿它冒險。可是我現在進進出出都不方便,再拖下去又不知道拖到何時了。未免夜長夢多,師父,死不了人的話你就動手吧!”

    “你啊,回去後好好調養身。才二十幾歲的人,身子骨兒還不如我這老頭子來的硬朗。”

    “是是是,非心一定把自己養得壯壯的,不給您老人家丟臉!”

    “我可不是和你說笑!非心哪,女兒家嫁了人,若是身體不好是會受委屈的。將來若是不能為夫家養育一兒半女,那你以後的日子……”

    我噌的羞紅臉,堵住耳朵大吼著跑開。

    我以為我的修為進步了,誰知一觸及那敏感話題,我還是會反應過度。我更練不來膽子,師父衝我喊說要解決賣國賊了,我不僅沒跑回去,還嚇得躲得遠遠的。

    我終於還是沒敢看那血腥場麵,一個人鑽進樹林,跑去林子盡頭,等他們辦完事再來叫我。這裏就是當初丁辛落崖的地方,青蔥的灌木早已枯黃,隻是在寒風中依舊屹立不倒,甚至在草根之間還能看見一點點未融的白雪。

    不論是在哪個年代,人們對待叛徒都是毫無情麵可講的。我不敢想象他們會如何處置國家的叛徒,隻是知曉在自己曾經相處過的人中有人死於非命,心裏很是別扭。我並非可憐他,像他那樣的投機商人,背棄國家也必會被國人背棄,他活該得到重罰。這個世界果真不可能平靜,勾心鬥角、爾虞我詐不停地上演,做人幹嘛要那麼折騰呢?我那天下太平的美夢破碎得越來越嚴重了。當日初入“墨染軒”,我曾衝動地甩過他一巴掌,事後一直耿耿於懷。若是沒有發生今天的事,我想我還是會懷著羞愧直至淡忘。現在想來,那時我之所以會那麼衝動,莫不是丁辛潛在的情緒也影響了我的思維?我和她,她和我,我們到底是互相滲透、互相影響的兩個人,誰又撇得清誰呢!

    唉,這個懸崖啊……

    鬼使神差的,我向前跨出了一步,然後探出半個身子,莫名向崖底望去……

    “小心!”胳膊上突然一緊,是公孫將我一把拽了回來。“你不要命了!”

    我怔怔地直視前方,瞬間還沒反應出自己做了什麼。

    “我,我剛才……”

    “你剛才差點就踏下去了!”公孫喊得大聲,連師父和二師兄也被招了過來。於是他們三人將我團團圍住,問我還認不認得他們,還能不能開口說話,好像我剛才已經把自己的魂魄掉了下去,隻留一具肉身喘氣似的。

    “我沒事兒……”

    我是沒事兒,我隻是看見……一個奇怪的光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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