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八章(修)

章節字數:9045  更新時間:10-03-18 1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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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陣陣寒意鑽進頸後衣領,我睜開了眼,亮白的光線刺入眼中。

    天亮了啊。

    無力地翻身起床,穿衣洗漱,來到大廳時卻是空蕩無人。還能有誰在呢?

    好累啊,渾身沒一點兒力氣。我強打精神,轉去廚房拿了一個饅頭,切點兒鹹菜湊合吃下,權且當作早飯。外麵日光朗朗,太陽耀眼得很。若不是空氣仍是涼絲絲的,我幾乎以為冬天就要過去了。年前這幾天天氣不錯,北風也沒那麼囂張,於是我搬了椅子坐在院中曬太陽,渾身懶洋洋的,眼睛眯啊眯的,腦子裏什麼都不敢想。

    不去想,不去想,什麼也不想……

    看門的大爺突然火急火燎地跑進來,一見我就嚷著有來客。還未等我將神思拉回,馬上又看見齊管家領著一隊人馬搬著大大小小的箱子闖進來,隻對我禮貌地點點頭,然後便甚為熟絡地指揮他們該將東西放在何處。

    “小小姐。”齊管家吩咐了幾人又走過來,見看門的大爺離開才又說話。“這是王爺送給小小姐的,小小姐可以慢慢點收。”說著還遞給我一張帖子,打開一看,紅色紙麵上林林總總寫著幾十樣兒,一件件俱是昂貴稀有的好東西。

    我登時心下清明,將帖子收下後道了幾句辛苦,齊管家則帶著人馬匆匆趕回去複命了。

    今天是二十八,很快很快,就要過年了。

    院中終於又清靜了,我索性閉目養神,耳邊卻又捕捉到些微急促的腳步聲。不甘地睜眼,一個熟悉的人影一閃而過,不一會兒便見他換了身深藍色長衫,拎著寶劍又出了門。一來一去不過眨眼功夫,他似是根本沒有察覺院中有人注視著。我頗有些失落地又閉上眼,腦海中浮現出一抹深藍,心口不覺發悶。不論他的官服或是常服,他似乎已經習慣了穿著五顏六色的衣裳,或是耀眼的藍綠,或是彰顯華貴的紅紫。而每每記憶閃回,三師兄的色彩卻是纖塵不染的素淨明快,白色,牙白,月白,珍珠藍……那樣的超塵脫俗,孤高冷傲,他何時迷上了重彩?一個人的變化,當真會如此徹底嗎?

    我的身累,心也累啊。

    午飯時間漸至,我卻絲毫未覺肚餓。直到馬大娘前來催促,我才恍悟自己失神良久,不得不若無其事地去了膳廳,胡亂應付幾口。吃飽了睡,睡飽了吃,天底下再沒有比這更便宜的事了。我不覺笑笑,像我這樣的寄生蟲真該大呼天恩浩蕩,愁眉不展做給誰看?知足,惜福啊……馬大娘終於被我勸走,被人看著吃飯實在難受。即使現下沒什麼胃口,我還是強要自己像往常一般多吃些菜。肉很香,青菜也很爽口,再來熱湯一碗,如此神仙日子豈不羨煞旁人?嗬,嗬嗬……低頭再笑,卻見碗中米飯還剩大半——唉,這飯怎麼吃不完呢?

    愣愣地盯著盯著,忽覺眼前一黑,最後入耳皆是碗盤碎地之聲。

    ……

    師父,徒兒怎麼辦?

    你已不是我徒弟了呀……

    對啊,還是我自己提出要走的,我是要走的……

    ……

    跟我走吧!我們逃走,不管天涯海角,隻要你同我一起……

    不,不好,這樣不好,你是……我們是……總之不好,不好,不好……

    ……

    啊!不要殺我不要殺我!求你,不要……

    你以為能逃得掉嗎?哼,斬草除根,你跑不了的!

    救命啊!救命……

    ……

    誰?是誰?

    啊——

    “呃……”夢魘中醒來,床邊已掌了燈,室內一片昏黃黑影交錯。馬大娘守在我身邊,見我清醒過來不禁由衷地鬆了口氣。

    “夫人可覺得好些了?”她探手為我撩了撩亂發,我立時隻覺喉中哽咽,鼻子泛酸。虛弱地點一下頭,見她馬上端來藥碗,我卻忽然來了力氣,嚇得縮到床角忍淚拚命搖頭。眼前登時又冒金星,我終於體力不支,又倒回了枕上。

    “我不吃,我不吃……”我本不怕吃藥的,可是為何現在就是討厭那種氣味、那種味道?苦苦的,無邊無盡的苦,我不要!

    “哪能還像小孩子似的怕吃藥呢?若不吃藥,病怎麼會好啊……”盡管嘮叨了好一陣子,馬大娘卻再沒逼我,轉手又將藥碗放在了床頭的幾上。

    “大娘,我是怎麼了?”那嗓音聽來軟弱無力,我莫可奈何隻能閉回眼靜靜休息。

    “唉,都怪老身來得太晚。天剛黑的時候我來上工,這才發現夫人倒在膳廳裏。”她約莫忖量著頓一頓,接著又小心翼翼道:“一時半刻找不到大人,咱們隻能先找郎中過來……”我的手被她輕輕握住,睜眼卻正見她心疼不忍地撇過頭去,好像拭淚般提手抹了一把。

    心口砰然一緊,我又覺自己欠了人家什麼,微微笑笑反握住她的手心。

    “大娘,你對我真好。”

    她僵硬地回我一笑,正要開口說什麼,房門卻“喀”一聲被打開了——

    李斐貌似鎮定地站在門口,胸前喘息未平,隻是望著房內卻不敢動作。

    “天兒不早了,大娘也該回去了。”馬大娘隨手撣平床邊自己坐過的地方,低聲囑咐我要好好休息便離開了。

    於是,房中隻剩下他和我。

    許久的沉默,意識再次漸漸趨於混沌。我隻能悲哀地任由倦意侵襲,閉目不語。有道暗影忽的遮擋住了眼前的光亮,然後輕輕的,床榻些微動了一動,我便知曉一定是他坐了過來。還未想好開口的話,某種冰涼的觸感卻正貼近臉頰。我慌忙睜眼,正撞上他的視線。見他神色登時收緊,再低頭,他的一隻手正僵在我的腮邊,隻是被他忙又收了回去。

    不知該說什麼,不知能說什麼,我想此刻我和他都恨極了在這種情形下再見。

    “我為你試下脈吧。”他柔聲道,好似怕我不願意,隨即看到被子下鑽出我的右手。仍是那冰涼的觸感輕盈點在腕上,時不時輕微地挪移幾下。我隻覺那兩點冰涼漸漸融進了我的血肉,慢慢的竟什麼都感覺不出了。我著慌地在心底默數一二三四,等我數到十二時,他移開了手。

    “沒什麼大礙,隻是氣血虛了些,好好調養便是。”他見我不吭聲,隨即又補充。“你若信不過我的醫術,我即刻去請郎中……”見他真的要起身出發,我急忙拽住他衣角。

    “不用,郎中已經來過了。”

    四目再次相接,我看到他眸中隱隱閃爍著什麼,好像熟悉又有些陌生。他不掩飾我也不躲避,兩人就這麼膠著地望著對方,有什麼漸漸垮了下去。我倏忽輕咳一聲,手心一鬆,他便趁機垂首拉開了距離。

    默聲歎息,一顆心哽在胸口不自在,我便想撐著坐起身來。李斐眼明手快扶住我兩側臂膀,將枕頭立起墊在我的背後,扭頭又見一旁幾上放著涼掉的藥湯,神情立時黯淡下去。

    “是我大意了,府上總該留幾個人的。”他歎了一聲,抬眼瞧見我唇色蒼白,竟冷不丁揮拳重重地擊向自己的胸口。我駭住了,本能地拉住他不停揮動的左臂,雙唇止不住地顫抖。

    “你,你瘋了啊!”

    “是我害了你……”他悔恨地低著頭,推開我站起來。“我明明可以放你遠走高飛,但……但我卻有了私心……”

    望著那背對我的身影,我不知為什麼,心口又開始酸酸的。我果然是他的工具麼?是啊是啊,真的是啊……

    “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何時起……”他欲言又止,卻淡然一笑,聽在我耳中隻覺心驚。“我曾說過不會傷你,但現在來看,我卻傷你最重……”

    “不,你不是!”

    他被我的搶白打斷,噙著那抹意味深長的笑容轉過身來。“非心,我瞞了你很多事。”

    “我知道的,你並沒有義務什麼都告訴我啊!”

    咦,奇怪,我怎麼站到他那邊去了!

    “可有件事不一樣,我從未想過……瞞著你會害了你。”

    我忽而沉默了,他那舉棋不定的模樣讓我產生了一種難以排遣的恐懼,好像得知真相就會陷入萬丈深淵一般。

    “三年前,付遠鵬開始著手從弟子中間挑選繼任者。他當時尤為看重的有一男一女兩個人,為了決出高下,他便定了一個計劃……”

    計劃……我瞬時隻覺如鯁在喉,渾身冰冷。

    “這兩人並不知曉彼此的存在,於是付遠鵬分配他們同樣的任務——接近對方,逼迫其現出真麵目,再以五年為限期……”他沉聲講述著,見我麵色變得慘白,心中掠過一絲不忍。“而最後,贏的人是你。”

    “輸的人呢?”

    “……是謝雲寒。”

    ……

    是謝雲寒……

    是謝雲寒啊……

    ……

    “這麼說……‘冷竹’,是他下在我身上的?”

    李斐錯愕地盯著我。“你知道了?”

    我無力地笑了笑,摸著胸口陷入回想。“我知道了,知道自己不僅中了毒,還中了兩種毒。你說那是‘日日紅’,還將這一切都推到信王的頭上,可你給我的藥卻是針對‘冷竹’而配製的。”我頓了一頓,帶著困惑轉向他。“師兄,我不明白,謝雲寒也是信王府的人,你為何要幫他來瞞我?難道是他要你這麼做的嗎?”

    “當然不是。”李斐斷然否認,緩緩走過來。“我同他雖然相識在你之前,但我今時今日在他眼中早已不是同生共死的夥伴,我沒有必要因為顧及他而對你有所隱瞞。你現在應該可以體會,有些事情了解了反而更加痛苦。”

    “所以你就擅自為我做主,讓我當個冤大頭嗎?”我半認真半調侃道,歪著腦袋看著他。他又被我的胡攪蠻纏嗆住了,臉上同時升起懊悔與無措的表情來。我忍不住咯咯一笑,破壞了刻意營造的嚴肅感。“我知道你的本意是為我好,可我不想總是被你看作弱者。我明白,知道真相或許會感到難過,但那是我注定要麵對的,我不應該找任何借口逃避它,你也不能幫我製造借口逃避它。我雖然沒什麼優點,可我在努力學習做一個生活的強者。師兄,你就當給我一個機會,以後若再遇到類似的事情,不要瞞著我好嗎?我不喜歡善意的謊言,更不喜歡你對我說善意的謊言。”

    “此一時彼一時,你能保證自己何時何地都能如此冷靜沉著嗎?”他望著我的眼靠近我身邊,見我額上竟冒出汗珠,便取出自己的巾帕為我輕輕拭去。“我知道過去對你的意義,但是,你真的能釋懷?畢竟……”

    “沒什麼畢竟了,那些都是過去的事,我不會再去想的。”我垂著頭平靜道,下意識歪向他懷裏,竟然沒有察覺自己靠在了他的肩上。“我的修為是不夠,可你總該讓我試一試吧?要是大家都像你那樣保護我,我豈不是越活越不知天高地厚嗎?”

    “……好,算你說的有理。這次是我魯莽了,我可以擔保不會再有下次。”

    “師兄,我們以後也不要再談過去,好不好?”

    “你方才還說過‘不能逃避’的話。”

    “那是就事論事……”我心虛地辯解,一低眉瞧見自己的手竟攀在他的前襟上,麵色變了幾變,不動聲色又摸回被窩裏去。“過去的事都已經過去了,再多想隻是徒增煩惱而已,又改變不了什麼……我沒什麼事兒了,夜色深了,你快去休息吧。”

    “嗯……非心,我……”他擰著兩道濃眉猶豫片刻,安慰般為我壓了壓被角。“我明日會去信王府,向王爺請罪。”

    “請罪?請什麼罪?”我納悶。

    他卻閃開身側對我,叫人看不見他的表情。

    “我雖做過許多讓你不恥的事,但婚姻大事非同兒戲,我絕不會強你所難。”

    強我所難?我頓覺心口一陣微癢,氣得雙拳緊握。事情已經到了這個份兒上,他說的這叫什麼話!

    “強我所難——隻是強‘我’所難嗎?”

    “……非心,你始終還是無法相信我。”

    “你又要我信你什麼?”

    “你不懂,真要我說嗎?”

    心中的委屈尚自盤桓,我怔怔地眨了眨眼,轉而不知所措地別過頭去。視線由帷幔轉至錦被上,又轉至床裏側的牆壁,便看見牆上那兩個交疊在一起的人影。

    有很多人對我很好,我都放在心裏,我記得他們每一個人,一直記得。可我不敢妄想那會是,會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嗎?腦海中不知怎麼闖入這麼一句,我捧著一張紅透的臉緊咳了兩聲。

    “我走了……晚安。”牆上人影卻還定著不動,略一沉思才又轉身而去。一陣腳步聲之後,房門被輕輕帶上。等了許久,周遭仍是靜靜的,似乎連夜風也倦得睡去。我望著牆上影子好一會兒,心中萬千思緒翻轉,終將歎息盡數咽下,躲入夢中去尋清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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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叔,您見過這畫像中的女子嗎?”畫中女子清秀溫婉,秋波淡染哀愁,橫看豎看也是個美人兒。一個仆役打扮的少年拉住一旁的路人詢問著,見他擺手不識,便又轉身換個目標。

    “大娘,您見過這畫像中的女子嗎?”同樣的問話他不知問過多少人,可一連找了幾天還是沒能得到半點線索。

    真是奇了,這大冷天的,一個柔弱女子能跑到哪兒去呢?該不會是被人販子……一想到這個可能,那少年便加緊腳步趕回學士府。當其他一齊出動的幾人都彙報毫無進展時,大家不禁直歎大事不妙,實在不成便要勸學士大人報官了。

    “大人不會同意的,畢竟家醜……”一人遮掩地提醒大家,官府可是靠不得的,隻能依靠自家人手繼續尋人。

    “可是婚期就要過了,到時新娘子要還是沒找到,皇帝會不會治大人欺君之罪啊?”那可不得了啊,再牽連九族的話,誰都跑不了呢!另一人憂慮地大叫。

    “呀,你們幾個都把嘴巴封嚴實了,小心捅出婁子來!”於是眾人又開始七嘴八舌議論紛紛,卻是越說越讓人悲觀。

    正在這個當口,誰都沒注意到門外走進一人。當那頎長的身影越走越近,聽到院中眾人嘈雜的議論時,他莫可奈何一歎,不動聲色地繞行到其他院中。

    他就是當朝翰林學士羅暫開,是個名副其實飽讀詩書、才華橫溢的文人。原本才子配佳人的故事並不稀罕,可幾天前,當他歡歡喜喜由外地迎了新娘子回京,未曾見麵卻被告知新娘子失蹤了!這,難道是他羅暫開凶神惡煞把人嚇跑了?聖諭要他在年底前完婚,可眼瞅著新年將至,他要去哪裏找那新娘子回來啊!

    好不容易避開眾人回到房中,一眼又瞥見床上疊放整齊的喜服。他頭疼一歎,轉身便出了門去。

    天地間逍遙者眾,卻似唯獨他一人愁苦。

    唉,欺君,欺君,他要被那女子害慘了……

    更慘的人還有的是吧?就比如她。

    盧婉芪掙紮著坐起身,入眼是一間脂粉氣頗重的房間,身下則軟綿綿香噴噴的。

    這是哪兒?手腳還被繩子捆著,意識猛然揪緊,哦……她想起來,有人綁了她!

    渾渾噩噩地想爬到床沿,掙了一掙,身上卻是虛軟無力。她僵住一瞬,思及可能會遭遇到的噩運便冒出一身冷汗,跌跌碰碰蹦下了床。房門就在這一刻被打開,卻是一個侍兒模樣的女孩兒走了進來。盧婉芪不及細思,又見一個中年女人跨入房裏,天寒地凍卻衣著輕薄,含媚如煙的眸子一撞上她的視線,那女人旋即討好地笑起來。

    “喲,姑娘醒了啊……”

    她禁不住心口一扼,仿若困獸尋不著逃生的希望般難以平靜。難道,這裏是……

    那侍女一臉木然地將她拉回床上,隨即守在床邊將大敞的門口擋了過去。盧婉芪愈發絕望,眼巴巴看著那中年女人走近坐上床沿,笑著笑著,伸出幹瘦的手指摸上了她的臉。

    “多好的麵相啊……”女人口裏嘖嘖讚歎,殊不知那媚眼中閃射出的貪婪和算計全叫盧婉芪看了出來,她禁不住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本能地便要往床角縮去。冰冷生硬的牆麵抵著後背,她卻汗濕了裏衣,驚恐地瞪大雙目望著那女人。女人並不以為忤,綻開滿臉的笑花牢牢盯住她,像好不容易才尋到了一樣寶貝似的上下欣賞著,顯然對她誌在必得、勝券在握。那視線也好似能穿皮透骨,盧婉芪隻覺自己像被扒光了衣服,從頭到腳止不住地顫抖。

    “真是好姑娘,不哭不鬧,媽媽可是喜歡得緊呐……”

    她聽到那女人在和她說話,懸著的心口登時扯得更緊,緊迫地喉嚨生疼。

    完了,完了,她默念著,可她早就害怕得口不能言,隻能硬撐著不要再昏死過去。

    難道這是報應嗎?她害定了羅大人,所以老天馬上懲罰她被抓來這裏?一入此處,她哪還有希望全身而退?完了,她完了,她死定了!巨大的恐懼侵襲住她整顆心房,她忍不住癡傻地叨念著心上的人兒,早已被這驚天噩運給嚇呆了。

    “看著她,要什麼隻管來找我。”交代侍女幾句,女人便晃著輕快的腳步離去了。

    盧婉芪卻隻是縮在角落打著哆嗦,眼神空洞像丟了魂魄。

    她錯了是吧?她既然不顧一切選擇逃走,就該為眼前的苦難負責的……眼淚無聲地落了滿臉,她終於從驚駭中清醒幾分,懷抱的希望卻霎時崩塌殆盡。

    原來心痛的滋味,是這般難以生受……

    當日從京城回到達州家中,她已經萬念俱灰。她從不想攀附權貴,更不想將一輩子托付給一個完全陌生的男人,但她不得不考慮自己身為盧家人的責任。盧家原是書香世家,到了她父親這輩卻顯現衰落之象。家業凋零,人丁也不興旺,既身為人女,除了拿自己的婚事作賭注為家人爭得半分利益,她什麼都做不了。望著發染銀霜尚且沉浸在喜悅中的雙親,她認了,就讓她忘記少女時懷有的愛情幻夢,本本分分嫁人吧!

    如果她一直堅持下去,老天會讓她這麼嫁了吧?可等她隨著迎親隊伍來到塏城,她卻央說內急趁機跑掉了!

    她低聲啜泣著,心中浮起一個淡淡的影子。那是她此生唯一的愛戀,是她心中僅能容下的男子,為了與他生死相隨,她不在乎付出一切。逃婚原已是傷風敗俗之事,何況她逃的還是禦賜的婚事?這一跑,怕要連累羅暫開擔下大部分責任,但……不要怪她吧,她是自私,她是絕情,可若是要她在生命與愛情之中做出選擇,她終還是決定追隨她的孟郎,死也要伴在愛人身旁。對於羅暫開,她隻有狠心來世再報了。

    但如今,她不止對不起盧家,對不起羅家,就連孟郎……別了,孟郎,下輩子有緣,婉芪再去找你……

    床前的飯菜已然涼透,淚水漸漸沾濕衣襟,她迷怔地撫著自己冰涼的臉頰,閉上眼睛,又想起了她的夢。就讓她最後一次擁起她的夢吧,那個影子,那個她愛的人……她做夢都想要與他廝守啊,為何上天要如此對她?她從不曾在意過兩人身份地位天差地別,她隻求與他在一起,一輩子在一起……難道這也算奢求?

    是天要絕她嗎?

    夢總有盡的一刻,她不想,不想啊……

    ~*~*~*~*~*~*~*~*~*~*~*~~*~*~*~*~*~*~~*~

    久久難眠,夜裏還是那麼靜。白日裏聽說沈家辦喜事了,沈錢兩家的聯姻算得上轟動京城,我這才“呀”一聲想起來,他們是要成親的。原本成婚大喜該是上門恭賀,隻不過我仍處在先前的震驚當中,對外事不甚上心,現備賀禮不夠誠意;二來則是自己病懨懨的樣子恐怕給人添了晦氣,實在不適合去湊這個熱鬧。

    說及震驚,我卻不知自己究竟為了哪一樁事而震驚,是因為付遠鵬的欺瞞誘騙,還是謝雲寒真實背景的曝光,抑或整件事由頭至尾一直都在困惑著我。想不清楚,實在想不清楚。心頭一時半刻放不下,總是沉沉的影響我的心情,好似我尋不著緣故就要永遠承受下去。自憐自艾,自憐自艾啊……現在的我,總算有資格自憐自艾了吧?嗬……可笑。

    那晚之後,我想起了李斐曾警告過我離五道堂遠一點兒,離付遠鵬遠一點兒,可我不曾想到會是這般因由。我醒悟得太晚,卻什麼都未錯過。設計,爭鬥,那麼些明槍暗箭之後,真的是我贏了嗎?我竟不敢相信了。好在我如今已經退出,那些是真是假都已不再重要。

    為了釋放壓力和煩悶,我想哭出來,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奈何新年馬上就要到了,我不傻,何苦給自己留一個這樣淒涼的年尾呢?罷了罷了,隻當陪人家玩了個實戰遊戲好了。師父,大師兄,二師兄,還有巾兒姐姐,公孫育林,常老板……說聲再見,真的再見了。我不想再去糾結過去的對錯是非,允許我忘了、拋了吧,我隻做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就好。

    我記得很多人對我好,可真心實意的人有幾個呢?

    天真的好冷。

    臘月三十這天,天氣異常陰冷,呼嘯的北風卷著漫天的雪花從晨起飄到日暮仍未停歇。迷茫的世界忽的像被隔絕了,好多上街慶賀新年的人們都因此取消行程躲回家中。

    而我,卻要在這一天出嫁了。

    我一直笑著,覺得自己可笑至極,隻為了保命就要嫁人。因我身體虛弱不便出門,信王府很體貼地送來許多補氣血的藥材食材,原定的聚會也為我延後了。信王和信王妃更是在入夜時喬裝打扮趕到李府,代作高堂見證這樁婚事禮成。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

    “嘭——”誰家煙花高高盛開在天際,絢麗而奪目,照亮了整個夜空。豔光閃爍在白皚皚的積雪上,覆蓋著天空下每一片磚牆屋瓦。在一盞盞躍動的燈火下,守歲的人們通宵達旦唱歌、跳舞、放煙花、燃鞭炮,偌大的京師處處彌漫著久違的祥和與歡笑。隻歎有人來去匆匆不及享受,信王和王妃駐足片刻,待新人被送入洞房便連夜趕回王府,一場簡單的婚禮就此結束。

    從披上紅蓋頭的那刻起,一切都像做賊似的小心翼翼,令人哭笑不得。

    仍舊滿心的不可思議,我惶惶不安坐在床邊,機械地任小嫻牽引著我的手舉起筷子,拿起酒杯。我不知道自己吃下喝下的是什麼,隻知滿腦子裏都像燒化的熔漿一般翻滾灼熱,連味覺嗅覺也失靈,什麼都分辨不出。紅紅的蓋頭險險地就在眼前搖晃著,滿綴的同色流蘇不安分地劃過一道道弧線,晃得我眼花繚亂。

    這就是我的婚禮嗎?我竟然也有這一天哪……心中自嘲一番,神思起伏之間卻想起方才大廳之上,那連連喊出四道聲音的主人。

    一拜天地,若是天地真的有靈……

    二拜高堂,若是信王對我毫無虛假……

    夫妻交拜,從此要與過去徹底說再見了。

    ……

    謝雲寒也來了。

    他必是要出場的。

    信王……許是特意吧,要他做司儀,以此徹底斷了念想,徹徹底底的。

    我終究還是會難受,不敢感懷過去,不敢哀歎什麼,隻是左右徘徊著,甚至不敢斷言自己對過去究竟抱持哪樣的立場。是恨,是愛,是怨,還是無奈呢?若隻是分別,我自能忍受。若是反目成仇,我也不會自責半分。卻是這番不清不楚的牽連,一輩子逃不開的牽扯最讓我難以心安,永遠難以心安。

    老天爺啊,你玩過火了吧?為何浮浮沉沉之後,卻是這樣的結果?可我卻不得不承認,那終究隻是一場錯誤的遊戲,我不能再多想,不能再多想了。

    自語著,人聲卻已退去,房門“吱嘎”被關了起來。喘息愈發沉重,這空氣好似凝滯住,悶得我近乎窒息。我瞥見左側那同樣坐在床上的男子,他僵直地挺著脊背默然無話,連呼吸聲也隱沒了去。要坐到天亮嗎?夜色漸深,窗外時不時仍傳來鞭炮鳴響,這原該是一個令人歡欣鼓舞的大年夜,告別過去,展望未來,而我卻……

    一失神,眼前陡然一亮,蓋頭被人挑落了。一瞬的錯覺,恍若此情此景似曾相識,那火紅的新郎服灼灼逼人,叫我思緒天旋地轉——噝——心中暗訝望向他的臉,宛如瓊玉般瑩潔的麵龐飛一抹微紅,尤顯潤澤的唇角淺淺的,醉人的笑靨綻放著。我愣怔一霎,莫名覺得感動,迅即便又羞意盈麵,胸口像點起一把火,忙又埋首躲避。

    “委屈你了。”他道,好似剛才喝的酒太過香醇,浸染得他連聲音也柔潤醉人。

    我本能地搖搖頭,卻才發覺頭上鳳冠有些沉重,一搖便更不穩。紅色的袍袖飄過來,他抬手幫我取下鳳冠放置一旁,然後一支支、一件件,將我發上鑲嵌的首飾悉數摘下。烏發立時鬆垮垂下,卻短短的直到胸前長度。我心頭一動,見他細潤的手指輕輕撫了上來,由耳邊滑至肩胛,觸及末端時一頓,隻聽他輕悠悠道:“心兒,我會一生護你愛你,讓你幸福,你信我嗎?”

    信嗎?我的心顫抖著。他說要護我愛我,是真的嗎?思想中兩股勢力交戰不歇,我望著他的眼,卻又覺得自己是想看進他的心裏。我想說什麼,卻偏偏不敢說出口。賭嗎?大不了再傷一次。我暗吸口氣,強作鎮定對上那雙眸子,啟唇將語未語之時,他卻將話接了回去。

    “不必為難自己……先休息吧。”帶著似有若無的笑,他徑自除了外衣、中衣,然後落下一邊的帷帳,翻身上床的同時不忘把新做的喜被推到床邊為我鋪好。“明日我還有許多公職上的事要忙,若是起得早吵醒了你,你再繼續睡吧。”

    “好。”我訥訥應道。是我失憶了嗎?他那鎮定自若的樣子好似我們早已成親多時,今晚不過是我和他一起度過的最尋常不過的夜晚。我惶然,見他睡前仍絲毫不惱地對我笑了一笑,心中不禁又多積了一分愧意。“師兄,我……”

    “你不必說什麼,我明白。睡吧。”任是換作誰,這般難堪的洞房花燭夜也絕對會令他耿耿於懷。可是,我們竟在此時和解了。他刻意偏轉頭閉目睡去,我終於能穩定心神喘口氣了。

    我成了他的妻子,我和他從此便是夫妻,是夫妻了……傻傻坐在床頭,我一遍遍反複告誡自己,然後熄了燭火,趁黑脫下衣服一頭鑽進帳中。

    房外隨後閃過幾聲極微弱的腳步聲,原來有人守在門外許久。

    翌日,太子趙凜大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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