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九章(修)

章節字數:9331  更新時間:10-03-18 1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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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來第一眼便撞見頭頂上火紅的錦帳,如流雲般從帳頂一直延伸至床腳,仿若初開的玫瑰般嬌豔欲滴,鮮豔奪目。腦中頓時湧過一股熱脹,我倉皇閉眼轉過頭去。昨夜仍像夢一般,紅燭搖曳下未曾覺得,天亮了再看卻發覺這房裏處處皆是紅彤彤的,牆上、窗上貼著大大的紅雙喜,桌上定著一雙手腕粗的紅蠟燭,房梁上懸著紅紅的綢布團花,地上鋪著紅紅的織錦地毯……天亮了,鋪天蓋地的紅色終於一齊闖入我的視野,隻是這對我來說何來半分歡喜呢?我隻知自己一時難過、一時落寞,絲毫沒有一點兒身為新嫁娘的滋味。

    窗外竟已日上三竿,我對著空蕩蕩的房間笑了笑,隻覺得悲哀無助。

    這意義重大的一晚就這麼過去了,其實我一晚何曾睡著過呢?夜裏爆竹聲聲,響徹通宵,直到天明仍不知疲倦。第一次以夫妻的身份與人共枕而眠,我睡不著,更不敢翻來覆去,隻好僵著身子不動彈,徹夜維持著一個動作。當天外終於現出一點亮白,仍不知困乏的我反而更加清醒,心頭躁動不安,隻因為害怕醒來後麵對彼此時的那種尷尬。我裝睡,一直假裝沉睡。我知道李斐何時一個躍步跨過我起床更衣,他卻不會知道我害怕得屏住呼吸,連偷看一眼都不敢。可是,我究竟在怕些什麼呢?連我自己都搞不明白。我像是在一夜之間變成了比以前的自己更加膽小的膽小鬼,當他終於踏出房門,我仍舊緊張得心兒怦怦亂跳,生怕他又殺個回馬槍。外頭不知定格了多少雙眼睛,期待的,猜測的,看好戲的,我哪裏還鼓得起勇氣走出去?於是索性一直賴在床上,渾渾噩噩,直到睡得自己腰酸背疼才不得不爬起身來。

    成親竟然是這樣的日子,我的將來也都要這麼度過嗎?

    門外風雪稍霽,迷人的雪景多少安慰了我紛亂的心。這場雪下得遠比初雪更大,院子裏原先稀疏的樹木幾乎被落雪掩埋住,清掃後的積雪全都被堆在樹下,形成一個個尖錐狀的小雪包。自那日我暈倒之後,宅子裏多出了好些仆役婢女,有些是李府新招入的,有些則是王府調配過來的,比如小嫻和小靜。一想起昨晚熄燈後房門外的腳步聲,我便不敢抬眼去看她倆的表情。在所有人眼中,我已經為人婦,很多東西便都不一樣了。隻有我自己心裏知道,除了那莫名的害怕,我不會為此改變多少。

    天知道我為何會走上這條路,我為了N多理由,隻能逆來順受接受這安排。但,我難以相信李斐之所以願意背負這樁婚事,單純隻是出於男婚女嫁的考慮。他會鍾情於我?不,我不覺得,盡管他昨晚曾說過那聽似甜言蜜語的誓言。他也曾說過他所做的一切都隻是為了複仇。我不管他背後有何仇恨,隻要他不將我計算在他複仇的環節中,我就已覺得萬幸欣慰了。其他的,我不願去想。

    正月初一大拜年,小靜陪我回了信王府,可惜信王一早就進了宮,沒機會與他照麵。信王妃對我照舊很好,那每每流露出關切的話語和眼神總讓我覺得受之有愧。她第一次留我在她院中用膳,這可是自她幾十年前修行以來首次請人留膳,我自然覺得榮幸之至。

    嗬嗬,好吃好吃!我故作矜持咬一口那金燦燦的肉,心頭樂得開花一般。其實這樣的生活也沒那麼糟,我忽然發現自己十分喜歡美食,喜歡到可以忽視其他任何事情,隻專心致誌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欲。一邊吃著一邊聊著,我卻漸漸有些沉不住氣了——巾兒姐姐呢?為何她沒有出現?我顧忌許多,沒敢當場提出我的疑問,不想王妃卻心電感應似的先提起了她。

    “唉,王爺非得說靜耳是什麼奸細,這豈不等同說婆婆我收留奸細?幸好李斐奮不顧身救下了靜耳,也不知道他同王爺說了什麼,靜耳就被放走了。”

    我隱隱想到一些事,仍不忘表現得關切。“她還能去哪兒呢?”

    “是啊,婆婆也擔心那丫頭啊。她一個人孤零零的,若是有親友投靠,當日哪裏還會叫我收留了?唉……不過總比讓王爺抓了去的好。”王妃不覺傷心地放下筷子,隻吩咐一旁侍女為我輪換菜盤。想吃還未吃到的佳肴就在眼前了,我試著甩掉那些沒必要的想法一心犒勞我的腸胃,可是先前高漲的食欲仍是慢慢淡了下去。

    王妃回來那天正是臘月二十八,巧合的是,我也是在那天暈倒在膳廳裏,直到晚上才被馬大娘發現。馬大娘說她遍尋不著李斐的人影,我還以為是他公務繁忙,忙得忘了我的存在,哪裏會想到他竟是因為……心口霎時躍起一抹驚喜,我忽而迫切地想要知道他現在身在何處。

    外麵天寒地凍,白雪茫茫,遠遠望去僅能辨出灰色的道路。時不時能見到有粥攤施粥,還有施棉衣的,新奇歸新奇,我還是沒那惡趣味停下觀賞如此景致。這樣寒冷的冬天,怕是這大宋朝也難能經曆幾回吧?唉,又不知有多少流落街頭的人會因此殞命。我默歎一聲,一不留神便一腳踏進了雪坑。隻大半天,太陽就將路邊清掃出的積雪融化成雪水,我和小靜隻好趟著冰渣子,深一腳淺一腳,等回到李府時,鞋子都濕透了。幸好家裏有足夠的人馬守候著,有搬暖爐的,有拿新鞋的,還有送熱湯的。看到有這麼多人為我忙前忙後,我除了感激隻覺得幸福,雖然他們不過各司其職,與我尚無深厚的感情。新聘來的管事是位四十多歲的嬸嬸,姓茹名貫之,做事幹練周到,卻至今不曾婚嫁。她見我收拾停頓,說及早上有幾人上門送禮,她見都是應景合宜的器物便沒有拒絕,已經收妥且做了記錄。李斐現已是朝中官員,盡管官職不高,有人送禮並不奇怪。我一一看過名錄上所寫的姓名以及品項,驚訝地發現有沈如也的名字。

    一個新近崛起的富商,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官,若是為了拉攏賄賂好像沾不上邊。我可以暫且將之視作私人情誼吧?說起來,他們成親我未曾道喜,連拜年也省去了,如今沒見麵就收了人家的禮物,心中實在過意不去。詢問過茹嬸,她當下會意,立即幫我打點了回禮,以李斐的名義派人趕緊送去沈家。

    我總歸是要現身以表謝意的,但目前……我還是畏懼。再見到沈如也,我和他總難免尷尬。自從我決心退出那些爭鬥,過去對我來說便隻是過去,我不想再同往事糾纏下去。現在的日子平平淡淡,可我至少擁有屬於自己的日子了。我隻想自私地憧憬未來,隻憧憬關於我的未來。

    忽聽到院子裏有人大喊“老爺回來了”,訝了半天才想起他們說的是李斐。唉,想來真是好笑,年紀輕輕就被叫作“老爺”,然後從年輕一直叫到老去。我心情頗好,便隨眾人起身出了廳門,還未踏出廊簷就見李斐與一陌生人腳步匆匆向著東邊走去。東邊是他的書房,想是還有公務沒有忙完吧。

    “小靜,你去廚房看看今天有沒有燉湯,有的話就先留在爐子上。”

    “是,奴婢……”

    “注意哦,今天過節,說過不準自稱奴婢的。”

    “呃,小靜這就去。”

    目送她離去,我忽然想到有什麼不太對勁。我在做什麼?這不是間接告訴別人,我很關心他嗎?越想越覺得害羞,燒得兩頰燙傷了一般。但轉念又想,我現在的生活還要仰仗他的照顧,表示下關心總不為過。

    可是天黑了,燈也點上了,連院門也已關了,為何還不見他出來?我坐在膳廳左等右等,找人去催卻回說公事纏身,叫我不必等他。

    公事纏身,好一個公事纏身。我心中陡然一涼,卻笑自己心血來潮爛發好心,隻可惜沒人領情。再抬眼看屋裏隨侍的幾人,反觀自己,感慨便止不住一聲又一聲。昨夜除夕,因大部分仆人都屬京城人氏,所以就讓他們自回各家過年。但今晚是初一,我又怎能讓他們眼巴巴站著看我一人吃獨食呢?我開口要所有人都坐下來,不出所料,大家先是一番扭捏推托,隻當我開玩笑,沒有人相信我的誠意。不得已,我隻好軟硬兼施先逼茹嬸與小嫻、小靜先坐下,其他人見我臉色不善,好像是要生氣,果真再沒話說,半推半就、擠擠挨挨全都坐了下來。那飯桌原本很長很長,長到能容納十人就座,現在強行擠下近二十個人,熱鬧壯觀自不必說。幸好此時正值冬季,擠擠更熱乎,再加上一頓平日想吃都吃不到的白食,誰又會覺得不自在呢?所以我興之所至,忽然高聲宣布這頓晚飯誰都不用遵守規矩,大家想吃什麼便吃什麼,想說什麼便說什麼。我本想活躍氣氛,誰知這下卻把眾人駭在當場,嚇得他們一個個默不作聲,全都不敢再碰筷子,甚至連眼珠都不敢往菜肴瞥一眼。因是過年,所以飯菜無論份量還是菜色都比平時多出很多。我見烏泱泱的人頭垂了一片,個個拘謹的不說話,白天的好心情也快要耗盡了。難不成真要我一個人吃光所有的菜嗎?

    “幹嘛不動筷子?我說話不頂用嗎?”真是挫敗,尊卑等級的荼毒竟然深到這種地步!他們是非得逼我端出架子不可了。小嫻小靜立馬望過來,兩人不約而同直搖頭。沉默一會兒,茹嬸率先摸起筷子夾菜放進口中,安靜的膳廳裏一時隻聽得到她咀嚼時顎骨牽動的聲音。

    “吃啊,大家吃啊!”小嫻忽而大喊,彎腰去對麵夾過一片厚厚的肥豬肉,然後是小靜敲著碗沿索要勺子舀湯喝,又有誰幹脆呼啦倒了半盤的炒菜到自己碗裏,再接下來……滿桌的菜盤上接二連三插進一雙雙矯健的筷子,大家你爭我搶,恨不得筷子上長了刀劍好一決勝負。鬧雖然鬧,但總歸是有說有笑,哄哄一堂,一起勁兒竟刹不住腳了。

    我愕然看著眼前這急轉直下的變化,看著被我逼得陷入瘋狂的眾人,直到此時才感覺到自己肩上的擔子輕了一些,償還了某些虧欠的東西。

    “茹嬸,有酒麼?”

    “酒麼……咱們還要顧著職責,還是不飲酒的好。”她微笑解釋,繼續嚼著口中美食,咯吱咯吱的響。

    “那就上茶水嘛!”不知是誰喊道。

    “我去我去!”另一人立馬起身跑去衝茶,不一會兒便抱了茶壺和一摞茶碗來,幾個人一擁而上紛紛搶走。

    “啊呀燙死我啦!”

    “忌諱忌諱,快吐口水!”

    “哈哈哈哈……”

    大家終於再無顧忌,哈哈笑作一團,時而你狂拍我的後背,時而我粘上你的胳膊,就像兄弟姐妹那般親密無間。茶水滾熱燙口,即便飲下再多也不會醉人,但喝著喝著,我們卻好似都醉了,笑眯眯的雙眼迷蒙地望向這邊又探向那邊,無論看誰都覺得對方美得像畫裏的人兒一般。

    我終歸不是古人,生受不起那眾星捧月的待遇。哪怕隻能偶爾這樣肆無忌憚,也比養尊處優來得讓我心安。

    這樣的新年伊始,或許正是一個好兆頭。即使想到未知的明天,我忽而也不覺得忐忑恐慌了。小嫻笑說晚上茶喝太多定會失眠,我卻樂得祈求上蒼允我一個無眠的夜晚。我好像許久不曾如此放縱歡笑了,又如何舍得那麼快就與它告別呢?

    夜深了,漸漸的歡笑聲也淡去,我獨自躺在床上感歎笑歎幾聲,睡不著了,是因為茶水喝得太多?嗬嗬……凝著桌上那點燭火,想到今夜的恣意歡笑,想到那難得的和樂氛圍,我不禁又想起過去,久遠的過去。神思遊離到不知何處,忽然,我又怔住了。夜已深,我孤枕難眠,伴著我的隻有那一盞燈,這是在做什麼?等人嗎?心頭瞬即莫可名狀地難受起來。鬼使神差的,我跳下床吹熄了蠟燭,胡亂扯下兩側床幃,將自己困在那一方小小的黑色空間裏。

    窗外沒有星月光輝,四周是黑漆漆的一片,隻是這靜寂的黑色對我來說卻是再熟悉不過的。我聽到自己一拍強似一拍的心跳,像被施了魔法一般,幾乎要將我的胸口頂出個洞來。靜心啊,靜心靜心……我強迫自己凝神去想象湛藍的天空,想象那天上飄逸的浮雲,或者想象靜謐的湖泊和澎湃的大海……不,不能去想大海,大海總是波濤洶湧,我不要心亂!

    “吱——”房門輕啟,隨即又關上。

    “是誰?”我本能地喊了一聲,立刻又覺自己明知故問,又羞又窘,連忙躲進被子裏。

    “還沒睡嗎?”

    “我……茶喝太多了。”我悶悶窩在最裏麵,臉皮卻開始火燒一般熱燙。

    “是麼。”窸窸窣窣之後,他掀起帳子自然而然躺在外側,甚至能聽到他疲憊地舒了口氣。

    咦,他怎麼一點兒都不覺得別扭?我訥訥想著,雖然我和他已經拜過堂成了夫妻,可我真的沒有做好一丁點兒的心理準備,一度更以為“成親”隻是為了保命的權宜之計。氣氛一下子變得好奇怪,明明我和他成親隻一日光景,明明我和他同床異夢,可是——我怎麼會產生一種仿若我們已經在一起生活過很久的感覺呢?這感覺綿密細微到我從未察覺它何時鑽進了心裏,於是此刻隻能束手無措地任它突然冒出來,把自己嚇得不輕。

    “呃……晚飯時你沒在,我就叫大家夥兒同我一起吃的。”不說話很尷尬啊。

    “怎樣,盡興嗎?”他悠悠道,語氣聽來像含著微笑。

    “嗯,我們都玩得很開心,隻是缺了酒……不過,我好久都沒這麼開心了呢!”我禁不住嗬嗬一笑,扒住被頭的雙手又滑進被子裏。“可惜你沒在……你今天好像很忙啊,朝廷連初一都不放你們休息嗎?”

    “……是啊,是有很多事。”他似是正考慮什麼,慢吞吞地說道。“心兒,我近來會有很多事情需要忙至深夜,唯恐擾你休息,所以明日……我會差人將西廂收拾出來,先去那兒暫住幾日。”

    “哦。”我搞不清心底為何砰地一聲,剛剛的好興致全都被攪散了。

    “心兒,你切勿多想……”

    “沒什麼的。師兄你忙是應該的,朝廷的事自然重要一些。”

    他那邊無話,我的心卻一直跳個不停。不行不行,最近心跳越來越反常了,時不時就要砰砰砰的,我必須要淡定,要淡定啊!正告誡著自己,忽然察覺他翻了個身,我立即本能地抓起被子埋進去。靜靜地等了一會兒,才又聽他淡淡開口。

    “心兒,你身子尚弱,還是不要蒙頭睡覺的好。”

    嗚啊,嚇死我了!我默默又從被裏鑽出來,渾身隻覺一片火燙。下意識又往他那兒看去,依舊黑黑的什麼也瞧不分明,隻是能聽到他淺淺的呼吸聲。

    我是不是敏感過頭了?

    “今日進宮,為的是參加太子的婚禮。”

    我愣愣地凝視著那瞧不清的地方,不明白他突然提及此事有何用意。隻是為了談天嗎?我暈乎乎的沉默片刻,心想他一定還有後文。

    “哦,怪不得我早上去王府的時候,沒能見到王爺呢。”

    “後來聖上龍顏大悅,說是要大赦天下。”他風平浪靜地道,卻故意留個話尾,好像要吸引我的興趣。而我成功被吸引了。

    “大赦天下?!”我激動地拍著枕頭彈坐起來,絲毫不掩飾內心的興奮。是大赦天下呀!大師兄豈不是可以因此免罪?“所有人都能被赦免嗎?”

    “這個還不得而知,自然是要有條件吧。也許囚在死牢的可以免死,流放的可以回鄉……”

    “那逃亡怎麼算?”

    “逃亡?”他音色一變,好似穿透黑夜看向我。空氣中明顯一滯,我自知再也不必拐彎抹角,幹脆實話實說。

    “我是在想閻嶺的事,他……要是被抓到了,會判死罪吧。”

    他沉思一會兒,也不知到底在想些什麼,是在想閻嶺為何人,還是在想閻嶺因何而去逃亡。

    “能打談到他的消息嗎?”

    “我明日再去找人問問。”

    “好啊好啊!”新一年果真有新氣象!即便這消息有利與否還未確實,我還是覺得寬心不少。至少闌雅不會丟了性命,閻嶺和她也會沒事,多圓滿的結局啊!“唉,真可惜,要是大赦來得早一些就好了,大師兄也就不用去劫獄了……對了師兄,你可記得問的時候千萬不要提起他的名字啊。”

    “旁敲側擊,我懂的。”

    “嗯嗯,就是‘旁敲側擊’!嗬嗬,師兄,謝謝你帶來這個好消息!”我高興得忘乎所以,早把那些不自在拋在了九霄雲外。

    “那人假扮你多時,你不曾惱恨她嗎?”

    “誰?假扮……你是說闌雅?”我認真地想了想,奇怪了,奉行“睚眥必報”的我怎麼一點兒都不記恨她呢?“……我應該是不恨她的,或者說沒有那麼恨吧。畢竟她沒有害過我,我反而覺得她有些可憐呢。”於是說到幾月前我與她的初次相遇,在那南下的船上我又是如何從船夫手中救下了她。“雖然交往不深,可我總覺得她不像一般女子,遇到危險不哭不鬧,該算是很有骨氣吧?可她遇到好心人也不會拒絕人家的好意。我想她一定有自己的心事,甚至她的心事遠比我的沉重。如果我是她,經曆過九死一生,突然間遇到一個更好的保全自己的機會,又怎麼會不動心呢?她也不過是受人掌控而已。而且……我相信閻嶺劫獄救她,她就一定值得他那麼做。”

    “是麼。”那語氣淡淡的,他不像是在問我,卻更像是陷入沉思時的口頭禪。“心兒,我能不能問你,為何太子妃之位在你眼中會不值一提呢?”

    “嗬嗬……師兄,你如何就肯定它在我眼中不值一提呢?”我忙掩飾地一笑。“我一直都在努力爭取啊,隻可惜人家姑娘太出色了嘛!呃,你笑什麼?”

    他笑得好大聲,沒有直接否定我的狡辯,開口時卻是無奈的口吻。“心兒,你我現下都與五道堂沒了幹係,還需要防著我嗎?”

    我心中一時冷靜下去,說我防他?我好想大聲笑說沒有、沒有,可竟然心虛到不敢開口。

    “我防著你啊……”我又下意識念叨著,好像自己從未認真想過這個問題,又或者明知道答案卻不願當麵把話說穿。“防著你,大概是我習慣了吧!嗬嗬……習慣是件可怕的事,我可能一時半刻改不過來了。”我心虛地抖抖唇,索性坦白認了。我是防著他,可我何止防備他一人?這樣做又有什麼不對的呢?經曆過那麼些事,若再叫我對誰掏心挖肺,我怎麼可能說做就能做得到呀!

    “……我懂了。”他又道,除了淡柔的笑意仍是聽不出絲毫情緒。

    嘖嘖嘖,跟他比起來,我無論在哪兒都隻能是一個小角色。這做戲的麵具好戴,可想要天衣無縫實在太難。如他這麼一個人才離開了五道堂,豈不是朝廷一大損失?

    “嗯,果真還是你比較厲害。”

    “怎麼?”

    “呃……沒什麼沒什麼,我是說……你能了解我,可是我卻無法了解你嘛!”

    嗚嗚,咋自言自語也能被他聽到?還是挨得太近,太近了!於是我又往牆角擠了擠。

    “了解我?此話……怎講?”

    “那個,師兄,我先問你一個問題好吧?就是……我是不是不知不覺的,常惹你生氣?”

    “怎麼會呢。”

    “我不相信。”

    “心兒,你該記得我說過的,以後再不瞞你,更不會對你說假話。”他說得信誓旦旦,我幾乎又要被他蒙混過去了。

    “好,那就算我信了。那……我再問你一個問題,當日在沁州發生的事情,你可還清清楚楚記得?”

    “哪一件?”

    “就是……”

    唉,這讓我怎麼說呢?他若真是有心,不可能不在意的啊!

    “就是趙凜嘛,他住在秋水別院的那段日子裏,我不是……”

    嗚嗚,老天,我說不出口!當日在沁州,眾人眼中的我為了攀附權勢不惜自毀名節。反觀現在,我卻堂而皇之搖身一變成了他的妻子,誰會一點兒感覺都沒有呢?我真的想知道他怎麼看我,想知道的心都疼了。

    “……你都,不介意嗎?”

    我忐忑地等著他的答案,不管是與不是,隻求他快快給我一個了斷。可他卻要說不說的,停頓好一會兒都不回複我。我再也沉不下心來,以為他也說不出那番令人難堪的話,隻能強要麵子地嗬嗬笑一聲。

    “看吧,還是我委屈你了……”

    “心兒……”

    “就讓我一次把話說完吧!我怕以後再也沒有勇氣對你說這些話了。”黑色的世界果真是最好的屏障,我看不到他,他也看不到我。“師兄,我什麼都懂,我知道這個世界看重什麼、鄙視什麼。可很多人卻不會理解我,那些大家都在意的東西,對我來說可能不是那麼重要,所以它不會讓我要生要死。我之所以還能挺起胸膛活著,不是因為我沒有羞恥心,也不是我腦子壞掉了什麼都不明白……”我多想向誰訴說我曾經曆過的世界,可這世上還有誰會真正懂得我呢?哥哥無條件地傾聽,是因他身為兄長對我寵溺縱容。能得他一人不將我看做異類已是不易,我還能再期望誰?夠了,不要再輕易付出期待了。

    “師兄,你在聽嗎?”李斐隻靜靜躺著不出聲,我忽而更覺挫敗,默歎口氣,仰頭靠在牆上。“我就當你在聽吧……我其實知道自己的,又任性又自私,有時候還愛耍點兒小脾氣。要是心血來潮,我還經常自詡為救世主,盡管明明知道那樣做的後果會把自己害得很慘很慘,還是要硬著頭皮往前衝……師兄,你知道‘不撞南牆不回頭’吧?我好像就是那樣的人,嗬……這樣的我,壓根做不了你的妻子,連什麼時候闖下什麼禍都不知道。更何況我們兩人並非是兩情相悅才走到一起的,我一直不敢奢求你的信任,所以……師兄,你看清了吧?娶我會害了你……”話未說完,周身忽的一暖,他不知何時突然坐起,一伸手便將我攬向懷裏。

    “心兒,不要再說這種傻話。你不會害我,知不知道?”

    我沒有掙紮,可卻覺得心口裂痕在慢慢擴大。

    “哪怕我對你沒有男女之情呢?”這般尷尬處境,又叫我如何理直氣壯地和你在一起?

    “心兒……心兒,我不在乎那是什麼,隻要你我在一起,隻要你應諾同我一起……”他急切地想要說服我,幾番試探後終於將我緊緊擁進雙臂。背上的熱燙熨貼著我的肌膚,一種叫做依戀的熱度穿透軀體直達心髒。我禁不住熱血湧動,明明心中冒出了一絲感動,卻還是不敢放任它主導我的心情。

    “如果……我一輩子都無法愛上你呢?”

    “你不記得我說過會讓你幸福嗎?為何不試著相信我?”

    好嗎?

    好嗎??

    他要我拿一輩子去試,我賭得起嗎?男人的胸懷果真很溫暖,可我又能占有多久呢?我害怕,我好害怕升起希望,最終卻隻能擁有失望甚至絕望啊!

    “師兄,那你的仇呢?”

    也許不曾想到我會突然提及這個話題,他滿溢的情緒立時鬆懈,倏忽鬆開我。即便我們看不見彼此,我卻能感覺到他深沉的注視。

    “……你要我放棄?”那話音中隱忍著什麼,我當即便了解了,自己在他心中究竟能占有多大的分量。我緩緩搖了搖頭,也不管他是否能看得見。

    “你看,我就說我是自私的吧?”

    他一路千辛萬苦都是為了報仇,又怎麼會因為我半途而廢呢?我之前不曾問他仇家是誰,是因為我根本不覺得我有資格過問。他的恩怨是他自家的事,我又有何立場多嘴?隻是,現在不一樣了,我方才差一點兒就被他的許諾說動了呀!

    “你為了報仇,必是會無所不用其極,必定舍得犧牲一切吧?那……我怎麼辦?不,你先聽我說。”我不是情竇初開的純情女孩兒,我受不了每天都懷抱著不切實際的夢。“你說不會有那麼一天,要你在仇恨與我之間二選其一。可誰能保證真的沒有那一天呢?如果真的有,你會為了我放棄仇恨嗎?”對麵靜默著,陷入沉思抑或是徘徊猶豫,誰又知道呢。我隻覺喉口微癢,忍不住輕咳一聲。

    “你說會讓我幸福,若是換作別人,該是要感動得又哭又笑吧?我也覺得受寵若驚呢,真的。有生以來,你是第一個對我說這番話的人。可師兄,你不該忘記在你麵前的人是我,是那個一心隻想過平靜日子的丁非心。我不想要打打殺殺、躲來躲去,你又要怎麼給我幸福?我不要我的未來生活在恐慌裏,日日擔心自己會成為你複仇的踏板,擔心有仇家找上門來,擔心你會不會在哪兒被人殺掉……難道你想讓我後半輩子生活在那樣的日子裏嗎?師兄,我的心……你懂嗎?若是你真的對我好,就不要再強求我……”

    肩上的掌力緊了又緊,他終於打破沉默,隻是我知道他永遠無法給出我想要的答案。

    “心兒,若我說這樣的日子不會太久,你……”

    “不!我不要!我沒那麼偉大,我也沒……”我也沒有愛你愛到犧牲一切的地步呀!“愛”呢,這個字是不是被我濫用了?我不愛他,我也不想騙他。“婚姻大事本來就該慎重,我知道你一定不會將此事當作兒戲。隻是被人強湊成一對,這樣的你我又有什麼意思呢?趁現在還來得及,一切從頭開始還不晚的。你我都不是非卿不可,又何必再執著下去?”

    “不是非卿不可……嗬,你知我的心?”他冷不丁冒出一句,仍像是唇邊含笑,隻是沒了先前的溫度。這般嘲諷的口吻從來不是他的風格,我的費力勸解一時間全成了我為自己辯解的說辭。

    我不知他的心……我怎麼會以為自己了解他的心呢?

    如果那樣的表示意味著一個男人鍾情於一個女人,如果前一刻我還傻傻地妄想去忽視這個男人,那麼從這一刻開始,我已經從心底深處默認了他對我的感情,那或許可以被稱為“愛”的東西。我應該感到激動、感到得意的,可卻隻覺得辛酸。我終究還是不敢相信他,我不敢相信一個複仇大過天的人會帶給我什麼所謂的幸福。那情話兒再動聽,我又如何敢回應?李斐,對不起,你恨我怨我吧,我心甘情願領受。我要不起你給的愛,我要不起那樣轟轟烈烈的人生,所以我隻有選擇退卻。

    他人就在我身前近處,我卻恍惚覺得我和他之間一下子拉開好遠,遠得似乎永遠都難以觸摸到對方。

    “我……茶喝太多,出去一下。”瞅準空擋一蹴而就,我奔下床,踢上鞋子便跑出了房門。

    此時除了逃避,我真的沒有勇氣再做什麼。夜半久釀的寒意侵入肌骨,天那麼冷,我卻自作孽跑出來受凍。我忍不住渾身顫抖,擁緊雙肩將自己抱得更緊。我何嚐不期待一個溫暖的懷抱?隻是我不敢將期待落在他的身上。

    外麵依舊是雪的世界,純然的銀白映襯著燈籠的火紅光芒,和諧地化作一片靜美絕豔的風景。更鼓敲過三更,曙光未至,卻已是大年初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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