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061 更新時間：15-08-08 14:33
“你——叫——什——麼——名——字？”
腳下有聲音響起。
古樹之音，隔空傳耳，震得周遭樹海、枝葉婆娑作響，猶有氣吞江河之勢。
夜晚的深藍漸漸退去，遠方有晨光越來越亮，範圍越來越廣。
羅爾攬著休的腰際，影身縹緲於林海之上微亮天下，相較天大地寬，猶如滄海一粟。
看看休，見他看著遠方那漸要升起若隱若現的太陽，素色眼眸在微翹的睫毛下，倒影著泛紅的天際，眼眸內有東西閃爍著：可……休，似乎——似乎，很不理人？
囂張……
羅爾蹙眉，抬首，對休道：“喂。下麵的大樹是不是在問我的名字？”抱於他腰側的雙手狠狠一緊。不。是掐。
休收回落於遠方的視線。對他點點頭。
羅爾瞪了他一眼，看著腳下的林海，黑森林茫茫頂端，一片綠色汪洋。斯加易等人早已不見身影。
“名字————”
聲音再一次響起。想要撫一撫臉側被風吹得飄揚不息的發絲，卻不敢輕易鬆開抱於休腰際的雙臂；被風吹得睜不開雙眼，在發絲輕搔的撩撥下，羅爾向下方古樹大聲道：“我叫羅爾。羅——爾——。”
古樹幽幽問道：“羅——爾——啊——你——可看——到——了什——麼？”
我看到了什麼？
羅爾睜大眼睛，眼前的景物是，天、樹、雲，和光。好奇怪的問題。
看看休，他素色雙眸此刻正對著自己，瞳孔皓白晶瑩，眸底宛如深淵，有些空洞，琢磨不透，尋思不解；想撓撓頭，卻不能鬆開抓著救命大柱的手，惡意的將臉蹭到休的白衣上，似要把臉上髒東西全轉於對方；羅爾對著下方的古樹大聲道：“大古樹——我看到了天和樹——”
“天和——樹————你可覺——得——這——天——美——麗？”古樹宏音劃破寧空。
“美啊！非常美！”這個問題，羅爾樂意回答。
這不封閉在任何窄小的機器內，便可輕飄飄浮於半空，欣賞雲彩朵朵、浩瀚大地，此等趣味至極的事，不在這精靈異地立足，又如何能從其它大地找出相同趣味？又如何能親身一驗？
隻是美中不足，有點危險。
羅爾想了一番，心思由興奮轉向可歎，對著下方的古樹放開嗓門道：“這天空很美，很明亮——遠方還能看到太陽。很漂亮啊！大樹——你說呢？”說完，又將臉上不明的東西蹭到休身上。
“那——樹——呢？這茫——茫的一——片——樹呢？可否——美——麗？”聽聞此言，羅爾不檫臉了，將視線重新落於腳下蒼蒼樹海。
樹海很美，綿綿延鋪至天際另一端，是綠色一片，浩大壯觀；綠色，豐富了茫茫土地的荒涼，點亮了郊野的蒼黃。
很美的樹。
可是……要回答說……美麗……好像……又有什麼不對？思考一瞬，羅爾結結巴巴向下方回答：“樹也……很美……麗。”
“你——覺得——這——樹——真的美——麗？”
羅爾不再語言。蹙眉，不知道為何古樹追問他。隻是抓著休腰際的手又緊了緊。
“你立於——天——空——俯身樹海——能清——晰見——到——樹海——大勢——豐茂——碧盈——卻——是——以旁——觀者——身份——傲視大——地——可位於——樹——海之中——看見的——可還是——同樣的——美——麗？”
羅爾一聽，恍然大悟！
那終年不見天日的黑暗和時時冒出野獸的黑森林，哪有美麗可言？仔細想想，不但不美，便連那黑暗存在的理由都奇怪！
黑森林陰暗潮膩，野獸藏匿其中，暗礁險灘。
斯加易說，古樹是古跡，所以宮中有派往守衛來此護地，可終究是要保護什麼呢？難道保護的就是古樹？要說是珍惜異獸，可這黑森林並不見得有十足珍貴的異獸；要說古跡稀罕，可這並不是能使眾人坦然接受的珍貴古跡，唯一長處，便是這古樹立足此地，歲月長久，曆經浩劫；可梅麗莎他們，絕不是因為古樹稀罕，才來此地守衛這黑漆森林；憑著這活著會說話的大古樹，還有必要派上將領來守衛其地嗎？要說是借助這凶險地勢，給闖入者的一個考驗場地，這也是不可成立的一個理由，因為考驗很難預測到結果；硬要說話，更像是駐留此地，給莽撞侵略者一個危險警告。
這麼一想，腳下林海，不但不美，甚至基於存在理由，答案也是否定的。
“我——叫——拔天——”吹風襲來，腳下林海翻了一滾。靜靜聽聞，有很多鳥鳴，此起彼伏。
“我——叫——拔天——乃黑——森林守——護——主——野獸聚——齊——此地——森林——腐朽不堪——莽撞之人——闖入林——地——慘死此地抱怨返身——並——不是我——願所——見——可也——確是——守護——怠——慢——近日——有——異——搔擾——我——身——又遇——你——們——過往——此——地——我便——想——請——你——幫——助——”古樹沉沉述說，聲音回蕩四空。
我幫忙？
羅爾看著腳下的古樹，隻能見到茂密枝葉的龐大頂端，穹形示天：下方的古樹是要怎樣用耳目來感聞？
空中的風，便是一點微風，也總強勁於地麵吹風。羅爾發絲四揚，眯著眼去看休，他冷豔臉上依然寫滿漠然，不露任何感情觀望這一切。
“你要我幫你做什麼？”羅爾心裏替古樹哀歎：比起這裏的人，我什麼都不能做……
“你——看——這——幾枝——芽——”
下方層層疊疊的枝葉上，茂密樹影的頂端，有豁然醒目的四束枝條，葉呈新綠，生機盎然聚集於一團光球中，緩緩從古樹向上空升起。羅爾伸出一隻手，將那幾束樹技攬在懷裏，定睛看著；懷裏新枝，融於絲絲白色光線中，像古樹勃勃的希望。
“你把——這——些——芽——替——我——移植——到——森林——四——方——盡——頭——的——中——心”
羅爾睜大眼睛，愣住。“移植到森林四方盡頭？”如果不是犯困想睡，或處於精神渙散中，便感覺自己是在夢中了：放眼望向茫茫森林，一片綠色延綿至天際。無邊無垠。
羅爾沮喪，道：“抱歉，我做不來。森林太大了，走不動。”心下想著，等走到那森林四方盡頭，這幾顆小樹枝已經枯死多天了。
“嗬——不——用——擔——心，可——以——叫殿——下——幫——忙——”
羅爾心中一動，打量休，對方素色眸子看他一眼，不帶任何表情又望回遠方。
羅爾心裏哎唷一聲。對噢！這些精靈都飛來飛去，讓休帶著飛一飛，別說這森林盡頭，就算是天涯海角，也用不了多少時間。可是？他想撓撓頭，卻又無法騰出雙手做到。便將臉狠狠蹭向休，羅爾想，可是，為什麼這古樹叫我幫忙？因為明擺著，任何人，都易於羅爾做此事？
“拔天。”一聲異於常人的聲音恰好響起。非常動聽。
羅爾看看休，又看向下方古樹。
“殿——下——你——帶——著——他——去——吧——我不——便——再——多說——”
休並沒作出承諾。羅爾卻有感覺休的身體動了動，意識中便將攬著對方的手更加緊了緊。
視線一晃，黑了幾秒。他感覺被人一扔，重重跌於地上，腰酸背痛，屁股開花。那手裏的小樹枝，隨著主人的不幸，慘遭噩運，因為震動，被羅爾狠狠捏了一把。羅爾憤怒。
靠……不懂禮貌麼？怎麼把人隨便從高空往下拋，會死人知不知道？
鎮靜下來，定睛一開，四周景色已麵貌全非。
黑暗潮濕的泥土中，盤根雜枝交錯纏繞，宛如大蛇吐著紅信，似要把獵物吞入腹中；有暗紅異常的蟲子，被風吹得晃動，從枝葉上往下墜，又展翅一飛，落於寬大枝葉，虎視眈眈望著他；地上有爬蟲圍繞他腳趾，似乎要從腳趾頭啃起，要將他四分五裂……還有隱藏於黑暗中的點點視線，幽幽閃亮，一驚一現……
羅爾害怕，爬起來緊緊跟上休。
休超塵脫俗，一身雪白立於幽暗環境中，輝月長發落於腰間，美得不可言語：雪白肌膚，剔透滑膩，給人眼前一亮。
羅爾察覺到，休的周遭沒有蟲子纏擾，似乎一切事物離他遠遠；不像自己，總有蹩腳的小蟲，嗡嗡營營撞上他。
齊頭跟上休，羅爾不覺便挨著他緊了一些，問道：“我們要去哪裏？”
休看他一眼，道：“到了，你便知道。”羅爾現在仔細瞧休那不知如何形容的絕色容貌，不知怎的，臉一紅，心一緊，心裏喃喃想，男的沒事長這麼漂亮幹嘛……他想找話題與休聊，一時卻又不像平常那麼活潑。心裏縱然萬般想找話題來打破這與休的莫名尷尬，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眼前的人氣質非常：明明長著一張傾塵臉麵，卻偏偏是個體態勻稱的男人，姿態美也罷了，偏偏性格又冷淡高傲，讓人如何親近接觸？
前幾天，在小易別院、落塵間遇事種種，還以為休是個無法無天，十惡不赦的狗屁權貴，仗著身份高貴，便莫名欺負無勢之人，可是現在接觸他，也並不是不明事理、十惡不赦的人。想想，當初休莫名指責自己為某某罪犯，及對自己的種種冷淡，可能是自己一貫的輕浮態度在哪裏惹了他，所以，使得他用一貫性子一貫作風，給了自己一個教訓？分析來分析去，羅爾頭暈，也不知自己該擺出個什麼態度該說些什麼好，同這莫名其妙的神出鬼沒的男子交接相待，隻是心裏暗暗想著，以後少接觸他為好。也不知自己怎麼了，見到他，平時的氣勢都縮了水，矮了一截；暗暗羞愧，他麵前，大勢去也。
一路默默，都不作聲。漸漸這條爬滿荊棘蟲子的道上，出現了一片空地。
那土地占有幾平方米大，濕土豐潤，周圍一圈的植物，不同於更遠一些的暗色荊棘，隻都是點綴著一些鮮嫩小草與幾顆青青樹枝。
羅爾看了開心，湊近打量那些草枝芽上的點點露珠。心想，這一片黑森林，竟還有為了移枝此事而特意準備好的空地？嘖嘖。古樹真是神機妙算！
休停於稍遠一處地，將這空地打量一番，對著羅爾道：“你把拔天交予你的枝芽，放於空地中心。”
羅爾看看他，“噢”了一聲，站於空地中心，攬在懷裏的四枝芽才剛一鬆手，竟都泛出白色光芒，緩緩飄於空中。羅爾目瞪口呆，盯著那飄於空中的樹枝，暗暗驚奇。
看那樹枝，其中一束緩緩脹大，直至如竹枝一般細長，植入鬆土：根結沒於地下，根身聳立地麵，翠綠滴鮮，光澤誘人。
小樹新生，好似給這一片幽暗地帶，帶來一絲新的生機，光輝奪目。
休走來近些，拉起發呆的羅爾退於一旁。
漸有光線從天空籠罩，光芒四射，其他三棵樹芽融合於這新生的光線中，沿著光線軌道緩緩上移空中，漸漸消失四方。
羅爾呆了一會，問休：“樹芽就這樣消失呢？沒了樹枝，我們還怎樣去其他地方送樹枝呢？”
休將羅爾一扯，道：“走。”
羅爾準備繼續疑問，卻被休一扯，視線一轉，便聽到一個女子聲音大叫起來：“主人來了！”定睛凝注，原來斯加易、梅麗莎眾人已在眼前。斯加易於一旁，神色慌張的打量他。身後，古樹聲音穿透四空。
“羅——爾——要——相——信——自——己——向——著——感——覺——走——”
大地突然震動。視線搖晃，模糊不清。
羅爾身子一晃，便要跌倒地上，再驚訝看向古樹，視線左右晃動中，古樹斑駁的麵上，眼神是何等慈祥？
相信自己，向著感覺走？
四肢突然一陣乏力；抓住胸襟，羅爾感覺有思維在腦中竄動，卻追趕不上……心裏有一角鬆緩了；心，掉了一角。
“梅麗莎中將，我們來了！你請眾位都上來。”有聲音從上空傳下。
梅麗莎聲音渾厚道：“請各位立刻趕去龍騎上，快速離開此地。”
斯加易一旁跑來，拉著羅爾的手，急切道：“小爾，我們快走。”
羅爾還在意識恍惚中，便隨著斯加易的躍動，帶著耳邊的呼呼風聲，離開了腳下之地。
黑色土地，泥浪翻滾；枝葉崩毀，古樹漸漸沉於地底。
斯加易將羅爾送上一匹龍騎，輕輕摟住了他。
羅爾再清晰見下方黑森林，黑森林已淹沒滾塵中，灰蒙蒙一片，黑茫茫一帶，什麼都看不清了。
森林動搖，走獸四竄；地裂物盡，飛獸衝刺於空。
拔天聲音，幽幽響起，擴展至四空。
“殿——下——羅——爾——再——見——了”
濃煙與泥沫：大地是灰塵化身，所有的東西都在泥浪中咆哮翻滾。
漸漸，黑色消失於視線，咆哮聲越來越細弱……一滴淚珠滑下，低落，消失於空中。
羅爾問：“小易。古樹怎麼呢？”
“我不知道。”眼眸深深藏於睫毛下。斯加易沉聲道。
“它是不是死呢？”羅爾緊抓胸襟，臉上隻有不可置信。剛剛還好好的古樹，就被地震吞噬呢？這片森林是毀滅呢？
心中在絞痛。似乎有很長時間沒呼吸了。
“小爾，你累了。休息一會兒吧……”斯加易輕輕說道。
……
意識模糊，有人影在晃動，伸手想觸，畫麵卻辨認不清的遙遠。
“哈哈。你看，把你載在這裏，你想跑，也跑不了。植物呀，就要有做植物的知覺，還敢跟我爭。你？哈哈哈。”身形瘦小的少年蹲在地上，囂張的大笑。
“輕點。你這樣抓著它，會將它捏死。”耀眼銀發的人握著少年雙手。
“你！想死吧，敢這樣抓我。”吱吱呀呀的一個細聲。尖銳，潑辣。
“哼哼。捏你又怎樣，敢跟我吵，你還不夠膽子。”少年大笑。
細聲又吱吱呀呀響起：“你給我記住！長大了，我一定報仇。”
少年仰天大笑：“哈哈哈。你。小芽兒，我現在劃分這塊小地兒給你，你就給我老老實實呆著。當樹。做樹。哈哈哈。其它話，什麼都不準說。”
有人唱著歌謠，跳呀跳，越走越近。歌聲，悠遠。空洞。
“我生長在哈馬拉。”
“無憂無慮生長著。”
“長鼻子喜歡我。”
“所以有了山河樹。”
“長鼻子喜歡山河樹。”
“所以我喜歡長鼻子。”
“我無憂無慮生長著。”
“快快樂樂生長著。”
“父親不高興了。”
“長鼻子遠離我。”
“最喜歡的天空不見了。”
“長鼻子變成紅鼻子。”
“父親生氣了。”
“將我們都禁錮。”
“天地翻轉。血流成河。”
“可惜我不怕。”
“大家都還在。”
“可惜我不怕。”
“大家依然在。”
你是……？
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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