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批命

章节字数:5384  更新时间:25-12-08 2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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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微天师抵京的第七日,正逢朔日。

    太庙前的汉白玉广场被连夜洒扫得纤尘不染。寅时刚过,羽林卫便已列阵完毕,玄甲在熹微晨光中泛着冷硬的铁灰色。祭坛高九尺,按九宫八卦布置,坛周二十八面杏黄幡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旗面以金线绣着二十八星宿的星图。

    观礼席设于坛东西两侧。宗室勋贵,文武百官早已按品阶肃立,无一人敢交头接耳。空气凝滞得如同结冰,只有风吹幡旗的声响,一下下刮在人心上。

    辰时初刻,钟鼓齐鸣九响。

    “陛下驾到——”

    唱礼声划破死寂,龙辇在祭坛前停下。高让趋步上前,躬身伸出右臂。皇帝扶着他的手走下龙辇,脚步沉稳,一步步登上御座所在的高台。落座时,冕旒轻撞,珠玉相击,发出细碎脆响。

    “宣,玄微天师——”高让尖细的嗓音再次响起。

    太庙东偏殿门开。八名素衣道童执香炉子,捧法器鱼贯而出,分列两侧。玄微天师张守静缓步走出,一身紫金八卦道袍,白发以青玉簪束起,手持玉柄麈尾,行走间衣袂飘飘,确有几分仙风道骨。他行至坛前,向御座方向行三拜九叩大礼,声音清越:

    “贫道张守静,叩见陛下。愿陛下万岁,江山永固。”

    “天师平身。”皇帝的声音透过冕旒传来,听不出情绪,“今日法事,关乎社稷,有劳天师了。”

    “贫道自当竭尽所能。”张守静起身,转身登坛。

    坛上早已设好香案。张守静净手焚香,三拜九叩,动作一丝不苟。檀香烟气袅袅升起,在晨光中聚而不散,竟隐隐形成一个盘旋的涡流。

    祁官站在宗室席第三排,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绯红袍袖的织金云纹上。他能感觉到无数视线似有若无地扫过自己,探究的,怜悯的,幸灾乐祸的。他深吸一口气,指尖在袖中捻动药囊,薄荷的清凉丝丝渗入,压下心头翻涌的躁意。

    “起阵——”

    张守静一声清喝,八名道童分列八卦方位,同时摇动手中铜铃。铃声并不清脆,反而低沉浑厚,如同古刹晨钟,一声声撞进胸腔。坛周幡旗无风自动,旗面翻卷,猎猎作响。

    瑞王站在祁官身侧,低声叹道:“这般阵仗……”

    祁官侧过头,对这位向来疼爱自己的王叔扯出一个虚浮的笑:“王叔宽心,左不过是些装神弄鬼的把戏。”

    瑞王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眼下青黑,欲言又止,终是摇了摇头。

    坛上,张守静已开始步罡踏斗。他脚踏七星,手掐法诀,身形在坛上快速移动,紫金道袍旋开如莲。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忽高忽低,时而如吟唱,时而如呓语:

    “伏以天清地宁,日月昭明……今查大周宁王祁官,庚戌年七月初七子时生,命宫紫微,身宫天府……敢问天道,其命何如?”

    最后一个字落下,张守静骤然驻足,仰面向天。此时朝阳已完全跃出云层,金光万丈,可就在他仰面的刹那,一片不知从何处涌来的乌云迅速遮蔽了东边天际。光线陡然暗下,广场上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

    “天显异象……”有老臣喃喃。

    张守静面色凝重,从香案上捧起一面古旧龟甲。那龟甲色泽暗沉,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如脂。他自袖中取出三枚特制铜钱,非寻常圆形方孔钱,而是铸成三才样式,钱文古朴难辨。

    他将铜钱合于掌心,闭目默祷良久,口中念念有词:“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

    祷毕,他睁眼,将三枚铜钱郑重掷入龟甲之中。

    “叮——叮叮——”

    铜钱撞击龟甲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张守静低头看去,只看了一眼,整个人便僵住了。他捧着龟甲的手开始剧烈颤抖,额角瞬间渗出豆大的汗珠,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

    “天师?”御座上,皇帝的声音适时响起,平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卦象如何?”

    张守静缓缓抬头,脸色惨白如纸。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数次,才嘶声吐出一句:

    “陛下……此卦……大凶!”

    场中一片骚动。

    张守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高举龟甲,声音颤抖得几乎破碎:“陛下请看!三枚铜钱,两枚阳面朝上,一枚阴面朝下,此为二阳压一阴之象,本主刚强过盛。然则……”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然则三枚铜钱落位,阳钱占天,人二位,阴钱居地位。天位阳钱斜倚,压盖人位,地位阴钱深陷甲纹,如坠渊狱……此乃天倾人覆,地陷无依之绝凶卦象!”

    他猛地转向宗室席,目光如电般射向祁官,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某种凄厉:

    “更兼宁王殿下命宫紫微本为帝星,然则紫微星旁,有客星犯阙,其色赤红带煞,昨夜突现,直冲紫垣!星象与卦象相合,昭示殿下命格。”

    全场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张守静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贵极煞重,刑亲克国!”

    八个字,如同八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心上。

    “贵极煞重,刑亲克国……”

    有人低声重复,声音里满是惊恐。

    “刑亲克国……这,这是要祸乱江山啊!”

    “难怪宁王连克三妻,原来命格如此凶煞……”

    议论声如潮水般涌起,又被更大的恐惧压下去。许多官员脸色惨白,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仿佛祁官身上真带着什么不祥的煞气。

    祁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从探究变成了恐惧,从怜悯变成了厌恶。像无数根针,扎在皮肤上,密密麻麻。

    瑞王猛地抓住他的手臂,老迈的手颤抖得厉害:“小九,这,这不可能……”

    祁官转过头,对瑞王笑了笑。那笑容虚浮得像一层纸,一捅就破:“王叔,没事。”

    他说着“没事”,袖中的手却已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他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御座上,皇帝缓缓站起身。

    冕旒珠玉碰撞,发出细碎声响。他一步步走下御阶,走到坛前,俯身从张守静手中接过那面龟甲,仔细端详。许久,他抬头,目光穿过晃动的珠串,落在祁官身上。

    那目光复杂难辨,有痛心,有无奈,还有一丝深不见底的寒意。

    “天师,”皇帝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压过所有杂音,“这刑亲克国,可有详解?”

    张守静伏地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汉白玉地面上:“回陛下,所谓刑亲,乃是命主命格过刚过煞,其煞气如刀,先伤近亲。宁王殿下及冠后连丧三妃,皆是此煞所至。而克国……”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却更清晰:“乃是星象所示。客星犯紫垣,主皇室有灾。若此煞不除,三年之内,轻则血光之灾不断,重则……恐有兵燹之祸,动摇国本!”

    “兵燹之祸”四个字一出,武将列中顿时一片哗然。

    “荒谬!”一名老将军须发皆张,“我大周国泰民安,边关稳固,何来兵燹之祸?!”

    “就是!妖言惑众!”

    张守静不答,只是深深叩首。

    皇帝抬手,止住武将们的喧哗。他看向祁官,声音里带着沉痛:“小九,你可听清了?”

    祁官深吸一口气,挣脱瑞王的手,向前走了两步,然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伏下身子,额头触地,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哽咽:

    “臣弟……臣弟惶恐!若,若臣弟命格真如此凶煞,那臣弟愿即刻削去王爵,自囚于皇陵,此生不出,绝不祸及皇兄,祸及江山!”

    这话说得悲切,又透着股傻气。几个老臣闻言,面露不忍。

    皇帝长叹一声,走下御阶,亲手将祁官扶起。握住他手臂时,皇帝的手很凉,凉得像块冰。

    “说什么傻话。”皇帝的声音温和下来,眼中却无半分暖意,“你是朕的亲弟弟,朕怎能让你受这般委屈,况且,天师既已批出命格,想必……也有化解之法?”

    最后一句,是转向张守静问的。

    张守静抬起头,额上已磕出血痕。他喘息片刻,才嘶声道:“此煞至凶,寻常法事恐难奏效。需……需以至阳至刚,杀气冲天之命格相冲相制,以煞制煞,方有一线生机。”

    “至阳至刚,杀气冲天?”皇帝沉吟,“满朝文武,何人当得此评?”

    这一次,不等张守静开口,许多人的目光已不由自主地投向武将列最前方。

    言枭站在那里,依旧沉默如山。

    从法事开始到现在,他未曾动过分毫。玄色劲装勾勒出挺拔如松的身形,腰间长刀“破军”的刀鞘在晨光中泛着幽暗的金属光泽。他微微垂着眼,剑眉紧蹙,仿佛周遭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直到此刻,被无数目光聚焦,他才缓缓抬起眼。

    那一瞬,离他最近的几个文官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那眼神太利,如出鞘的刀锋,寒光凛冽,带着尸山血海里淬炼出的煞气。

    皇帝的目光也落在他身上,缓缓开口:“镇国大将军言枭,少年从军,征战十三载,斩敌无数,一身杀气,可当得至阳至刚?”

    张守静看向言枭,只看了一眼,便觉脊背生寒。他定了定神,才道:“将军命宫七杀,主征伐,掌生死,正是至煞之格。且将军周身杀气凝而不散,已成兵燹之势,此势与宁王命中之兵燹相冲,恰可制衡!”

    言枭终于动了。

    他向前迈出一步,甲胄轻响。抱拳,行礼,动作干净利落,声音沉稳如铁:

    “陛下,臣乃武夫,只知保家卫国。命理之说,玄虚难测,臣不敢妄言。然则……”他顿了顿,抬起眼,直视皇帝,“若因臣之故,损及皇室清誉,臣万死难辞其咎。还请陛下三思。”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未否定命格之说,又表明了不愿牵连皇室的立场。

    皇帝却摇了摇头:“爱卿过谦了。你乃国之柱石,何来损及清誉之说?”他顿了顿,目光在祁官与言枭之间逡巡,“天师既言需以煞制煞,最直接之法,便是使你二人气运相连,命理相缠。”

    广场上静得可怕。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下一句话。

    皇帝的声音在寂静中缓缓响起,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朕思虑再三,唯有,赐婚。”

    “赐婚”二字,如同惊雷炸响。

    两个男子。一个是王爷,一个是将军。赐婚?!

    疯了!全都疯了!

    言枭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他握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却又在下一刻缓缓松开。他再次抱拳,声音依旧沉稳,却隐隐透出一丝压抑的嘶哑:

    “陛下,此举……亘古未闻。臣惶恐,恐难承受天恩。”

    “爱卿是觉得,朕的弟弟配不上你?”皇帝的声音依旧温和,可那温和之下,已是冰封千里。

    言枭单膝跪地:“臣不敢!宁王殿下乃天潢贵胄,臣一介武夫,唯恐玷辱殿下。且此等婚配,有违伦常,恐遭天下非议,损及陛下圣名,动摇朝廷纲纪。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他这话说得极重,几乎是在以死相谏。

    几个耿直的老臣也跟着跪下:“陛下三思!”

    “此举确有不妥啊!”

    皇帝看着跪了一地的人,许久没有说话。他手中的玉圭微微转动,玉质温润,却透着一股寒意。

    终于,他轻轻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很轻,却让所有人都心头一紧。

    “朕知道,此事……惊世骇俗。”皇帝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与痛心,“朕又何尝愿意如此?可昨夜星象示警,今日卦象大凶,句句指向朕的弟弟,指向这江山社稷。”

    他走下御阶,走到言枭面前,俯身,亲手将他扶起。两人距离极近,皇帝的声音压得极低,却足以让周围的几个人听见:

    “言爱卿,你姐姐在宫中,一向深得朕心。朕知道,你心中对朕有怨,怨朕将你姐姐纳入宫中,怨朕如今又要你娶朕的弟弟。”

    言枭猛地抬眼,眼中第一次出现了剧烈波动。

    皇帝继续道,声音更轻,却字字如刀:“可你要明白,朕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这江山,为了这天下。今日这婚,你若不接,你猜……那些言官会如何议论你抗旨不遵?你姐姐在宫中,又该如何自处?”

    言枭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着皇帝近在咫尺的脸,那张脸在冕旒珠串后模糊不清,只有一双眼睛,幽深如潭,冰冷如铁。

    时间仿佛凝固了。

    风声,幡旗猎猎声,远处乌鸦的啼叫声,还有无数人压抑的呼吸声,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越收越紧。

    祁官站在不远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看见言枭紧握的拳,看见他眼中翻涌的怒火与挣扎,也看见那挣扎逐渐被一种冰冷的绝望所取代。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在太庙前,先帝考校皇子骑射。那时言枭还是个少年,随父兄入宫观礼。他骑着一匹烈马,一箭射中百步外的靶心,赢得满场喝彩。阳光下,少年将军意气风发,眼中有光。

    而如今……

    祁官闭上眼,袖中药囊几乎要被捻碎。

    不知过了多久,言枭松开了拳头。

    他后退半步,重新跪倒在地,低下头,声音沙哑,却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

    “臣……”

    “领旨。”

    两个字,重若千钧。

    皇帝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那笑容很淡,淡得像一层浮冰。他转身,面向全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传朕旨意,宁王祁官,镇国大将军言枭,命格相生相克,可互为制衡,化解灾厄。为保社稷安稳,特赐二人缔结婚约,择吉日完婚!礼部——”

    礼部尚书连滚爬爬出列,脸色惨白:“臣,臣在!”

    “即刻筹备大婚事宜。一切仪制,按亲王最高规格办理。”

    “臣……遵旨。”

    圣旨已下,再无转圜余地。

    法事草草收场。皇帝起驾回宫,百官神色各异地散去。许多人经过祁官身边时,都下意识地绕开,仿佛他是什么不祥之物。

    祁官站在原地,看着那些匆匆离去的背影,忽然低低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轻,却让还没离开的瑞王猛地转过身:“小九,你……”

    “王叔,”祁官抬起头,脸上又恢复了那种虚浮的笑,只是眼中一片空洞,“您说,我这命,是不是挺有意思的?”

    瑞王看着他,眼眶一红,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转身蹒跚离去。

    言枭早已走了。玄色披风在远处一闪,便消失在宫道尽头。

    祁官独自站在空旷的广场上。晨光彻底驱散了乌云,将汉白玉地面照得刺眼。祭坛上的香还在燃着,青烟笔直上升,在无风的空气中纹丝不动。

    他慢慢走到坛边,俯身,拾起一枚掉落在地的铜钱,正是张守静用过的那三枚之一。铜钱入手冰凉,钱文模糊难辨。

    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抬手,将铜钱狠狠掷向祭坛。

    “铛——”

    铜钱撞在香炉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又弹落在地,滚了几圈,停在一片灰烬里。

    祁官转身,朝宫门走去。

    绯红衣袍在风中翻飞,像一团燃烧的火,独自走在空旷的广场上,背影被晨光拉得很长,很长。

    走到宫门时,他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

    太庙巍峨的轮廓在晨光中沉默矗立,那是祁氏皇族的根,是荣耀,也是枷锁。

    而他,刚刚被这枷锁,又套上了一道更重的链子。

    “王爷,”夜阑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侧,声音压得极低,“回府吗?”

    祁官收回目光,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慵懒神色:“回。回去睡觉。这一大早的,困死本王了。”

    他说着,打了个夸张的哈欠,眼角甚至挤出两滴生理性的泪花。

    然后,他迈步走出宫门,脚步虚浮,身形摇晃,又变回了那个京城人人熟悉的,荒唐无能的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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