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3335 更新时间:21-07-08 11:09
「4」
在神仙的眼中,人类的成长速度一向很快。凤七心只觉得是自己大醉了几场,可当初那个紧闭嘴巴不肯哭出声的小男孩已经长成了剑术超群的朗朗少年。有时少年在杏林间练剑,凤七心便会变做凤凰形态栖卧杏枝。起初她身上还有残缺未愈的伤口和没有羽毛覆盖的光秃秃的肌肤,可经过这两三年的调养生息,她羽翼渐丰,金色的羽毛在日光下也是镏金一般的光泽,恰似一轮朝阳。
栾明桢不禁看呆了。少年心事无二三,唯有师父不含一丝感情的凤目和泼墨乌发长留心上。
转眼又是一年春盛。树下埋着的春酒开封,杏花热热闹闹的开起来,那个本来眉间垂着心事的女子已经不会在喝醉之时流泪了。
她倚靠在树下,手边放着半坛酒,另一只手抚摸着少年掌心练剑磨出的厚茧:“你今年满十八,如若可以考取武状元,便可以成为皇帝的贴身近侍,到时他的性命于你来说便是一张薄纸。”
栾明桢感觉手心痒痒的,她的指尖描摹出年华苍老的脉络:“事成之后,我会带着血滴子的人在宫室外接应你,我保你全身而退。”
他看着她在自己掌心划出的一圈圈年轮:“那您呢?事成之后,我们又该去哪里呢?”
女子抚掌笑道:“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我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她说的是“我们”,而不是“我”。
仿佛一簇簇的杏花开在心底,栾明桢大着胆子轻轻握住她的手:“师父,除了梁远山,你以前还爱过什么别的人吗?”微醺的凤七心动了动手指,似在计算:“在人间这么多年,我当然会爱过很多人。有屠夫,有教书先生,有将军,甚至还有一个宦官。”
栾明桢心中漾起水花似的酸楚,且听凤七心继续醉言:“可我只因为梁远山而受过天庭的刑罚,这刑罚可谓绵延不绝。司命星君令我在人间呆满五百年,找出梁远山的六次转世,再取一滴他的眼泪。”
是谁想出这样刁钻的法子?仿佛是知道栾明桢心中所想,凤七心抚掌而笑:“司命星君本就是性子最无常,她最爱将有情人拆散,将冤家聚头,将天子变作阶下囚,将乞丐变作将军。”
也将自己变作家破人亡的不人不鬼模样。
栾明桢笃定说道:“如果徒儿真的了却您这桩隔世仇,您可愿与我隐居在此,了却余生?”凤七心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与你?且不说我的寿命有多长,可你只有寥寥几十载岁月,如何能与我提到”余生”这二字?”
栾明桢仍是少年倔强坚毅神色:“即使我的一生在您眼里只是弹指一挥,可我愿意用我的一生,博您一笑。”
两两相顾,心含朱砂。
「5」
甫一入了夏,栾明桢化名华桢,收拾行囊去应了一年一度武状元的试,这是他这八年间第一次这么长时间的离开杏林。他住在驿站,晚上回来入寝前总会想着凤七心的春酒和藤萝:今年的鸣蝉还多吗?师父可还习惯?她的羽毛长好了吗?还记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呢?
他怀着满心的希冀入睡,每每醒来都是晴朗天气,好像他全部的憧憬都即将成真。
直到决出状元的最后一试。
栾明桢与楼将军家的长子在比试场相对而立。他左手持剑——那是师父的爱剑,他日日擦拭,光洁得宛如镜面。而另一位楼公子一柄长戟削铁如泥,双目迥然,举手投足都带着恼人的煞意。皇帝与几位皇子公主都在远处观战,栾明桢眯起眼睛远远望着罗伞下坐着的皇帝,恨意霎时汹涌滔天,握剑的力度都大了几分。
两个时辰的凶险鏖战,栾明桢最终取胜,只是因为负伤失血过多眼前昏花。有人上前来扶住他,他摇摇晃晃倒下,心里想的却都是如若凤七心知道自己得偿所愿,她会不会觉得开心呢?
……师父,你真的会高兴吗?我做这一切不光是为了替家人复仇,更是为了让你高兴啊。
栾明桢恍恍惚惚在两人打马涉过江水汤汤的美梦中悠悠转醒。可他万万没想到醒来后第一个见到的人竟是个面目陌生的姑娘。她穿着杏色襦裙,牙色披帛伴着夏日温存南风微微荡漾。皓腕坠玉环,耳垂锒铛明珠,还梳着小女儿家的飞燕双髻。她远远坐在床下木桌前指挥着小宫女熬药,一见栾明桢醒来,一张明月似的小脸登时涨得通红:“华桢,你醒啦。”
刚刚在比武场见过,她作为皇帝最疼爱的小女儿坐在乳母怀里全程观战。深宫花墙内的豆蔻少女情窦初开,遇上的便觉得是全天下最好的男儿。
栾明桢在宫中养伤一个月,期间幼公主轩辕绾绾时常探望。疗伤期满,皇帝却指派他做绾绾的夫君,意图招他为驸马。在他坚定拒绝后便派人对他严加看守,彻底将他软禁在宫中。
这时栾明桢越发觉得师父有句话说的很对:一切都可以用“命”来解释。他苦练八年为了杀掉的仇人竟将他软禁在此,甚至还要将女儿许配给他。即使他是武状元也万万无法冲破数十位大内高手的围追堵截,幸而小公主待他倒是真心实意,人也单纯可爱,只是每每想到她的出身便会油然而生出恨意。
可最难改的是真心,最易改的也是真心。
栾明桢本以为师父会来设法救他,一如当年她将自己从血光滔天中拯救出来。可这次她没有。他离开杏林的第三个月,他的想念渐渐被天真可爱的绾绾冲散,甚至有些想不起来师父的面容了。
在他说愿用一生等一个回答的时候,她的目光有怜悯,有慈悲,可唯独没有爱意。
一直都是自己一厢情愿。
「6」
秋至之时,万物飘零皈依,一切都回到它原本该去的地方。
栾明桢牵着小公主的手在御花园里放纸鸢,可不知怎么忽的平地起风沙,小姑娘的纸鸢线断栽在假山中,栾明桢正要随她去拾,绾绾却张开手臂拦住了他:“有嬷嬷跟着我便好,你且在这里等着。”
栾明桢依言坐在石凳上,仰头望见浮云遮蔽烈日的情状,想着明日觐见皇上时必然要亲手将他头颅割下,不然如何对得起栾家列祖列宗。这时从云间飘落一枚金色的羽毛,不偏不倚,恰好落在自己的肩头。
他的心脏倏忽狂跳起来。他站起身来四下张望找寻凤七心的身影,可这是在宫中不便喧哗,他只觉得自己的眼泪都快逼出来。就在他几乎快流出泪来的时候,一只冰凉的手拂去他肩头的羽毛:“一百日未见,徒儿别来无恙?”
凤七心素衣蹁跹,箬笠白纱遮盖脸庞,一切都与从前没有半分区别。
栾明桢听她淡淡开口:“我今日来,是想取回我的剑。”
天地缄默中,栾明桢慢慢走近她:“师父,您不想我用这把剑斩下那昏君的头颅吗?”凤七心摇头,白纱飘动:“我清楚你已经动摇了。多说无益,且将剑交还于我。”
这剑是他们如今唯一的交集了。
栾明桢摇头:“我没有动摇,我依然记得皇帝是你我共同的仇人,更没有对公主动心。”凤七心听罢亦摇头:“你若真的不曾动摇,便与我杀出重围,一招取他性命。”
栾明桢的手一直紧紧握着剑柄,他望着层层白纱下凤七心平静无澜的面容,直到她发出一声颤抖的嗤笑:“罢了,这几世你一向如此,我永远都是你抛弃的那个。”
她伸手过来拿剑,他后退半步。她再进,他亦是后退。最终她哽咽道:“梁远山,无论过去多久,你负我的事实都终究不会改变,我死心了。”那只放在剑柄上的手攥紧,紧到青筋凸起:“自始至终我的仇人都不是皇帝,而是你。”
岁月一直斑驳,爱恨隔着经年累月的寂寞与寒凉酿进酒里。她曾经说她爱过那么多人,身上也曾有过那么多伤,可栾明桢不知道每一个都是为着他。他第一世做了屠夫,为了保护他的店面不被劫匪洗劫一空,她挺身而出,后背被砍出血淋淋一道伤;他第二世做了教书先生,他因为学生谋逆受连坐之刑,为将他救出大牢,她右眼被利刃刺伤;他第三世做了将军,被诬陷谋反,她作为副将为其作保,被奸人毒聋了一只耳朵;他第四世做了宦官,因为误了皇帝起床上朝的时间,他被斩首,这次她没想着再保护他,只是把他的尸体从乱葬岗里翻找出来好生安葬。
直到这一世,他还是个孩子时便被她找到。她以为自己倾尽心力以待,他终有一天会真心回应她。最初的纠葛是她痴情,后面的纠葛是惩罚,而她也甘愿一赌再赌,赌了三百年,赌了五次轮回,赌到遍体鳞伤。
凤七心终于把手放回去,不顾栾明桢的惊诧与震痛,她将身边一直带着的瓷瓶放进他手中。
“我不找了。”
她说着,一滴泪水从她失明的右眼中缓缓滑落。
“还剩最后一世,我不赌了。”
这便是这瓶泪水的由来了。
看完这个故事,再看着栾明桢的时候我感到十分生气:“你是人吗?你瞅瞅你干的都是些什么事儿?”
被我凶了一番,可栾明桢全然没有生气,他将这白瓷瓶握在他的手里,目光眷恋,宛如在注视他千百年来的爱人:“所以我不敢再投胎,我怕我忘了,我又会负她。”
窗外忽然响起春燕叽啾声,我和他同时向外看去,檐下空了的燕巢又燕返,草长莺飞时,恰是一年春动时。
不知那片杏林是否还在。那只凤凰,如今是否还能化了人形在树下喝一坛陈酿的春酒。
“我会一直找她,直到找到。”
他说着,一滴泪水落在瓷瓶上发出声响:“无论何时再相见,总之春如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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